拿著吧,客人給的。郭修謀慫恿說。
楊二貴拿不定主意,還在想著若是拿了,主家會不會怪罪,畢竟提前告知他了。可是,那塊閃亮的銀圓實在誘人,就像一雙妖媚的眼睛閃著誘惑的光澤。有了郭修謀的話墊底,楊二貴的手在圍裙上反複擦了好幾下,這才恭恭敬敬地接過,並說了句謝了,然後裝進了兜裡。等人都走開了,楊二貴四下裡看看沒人,這才掏出那塊大洋,食指拇指捏著,猛地吹了一下,放在耳朵邊聽,直到嗡嗡的一陣帶著顫音的聲響傳到耳朵裡,他才心滿意足地重新裝回兜裡,哼著小曲抄起了勺子。
苗褚氏沒想到禮節性的一問,兒媳婦梅蘭的眼淚嘩一下子就出來了。兒媳婦回門,哪怕隻是短暫停留,作為婆婆,總要禮節性地問候親家公親家母可好,否則,多心的兒媳婦會認為這個婆婆不懂道理,拿她娘家人不當回事。雖然兒媳婦不是那樣的人,苗褚氏卻自詡自己也不是不懂禮數的人,隨口這麼一問,算是沒話找話說,畢竟娘倆乾坐著也不是那麼回事。永昶作為主角,早已被幾個陪客的拉著去了前院照應場麵。
梅蘭告訴婆婆,她爹隻怕是不行了,已經不理人了,再喊也不理。
苗褚氏默然,又想起男人病時的情景,一股難言的悲傷浮上心頭。她抓住梅蘭的手輕輕拍了拍,一副深有同感的表情。她知道,這時候所有的安慰都無濟於事,作為兒女,總要麵對這種局麵,無非時間早晚而已。
明日你跟永昶去看看吧,我本來想等兩天去的,這樣看明天咱一起去,也省的你焦心。
苗褚氏撫著梅蘭的肩說,想的卻是男人逝去那晚的影像。據她的經驗,親家公若真的像兒媳所說的那樣,咽氣隻怕是這兩三天的事。苗褚氏決定,無論如何,明日一定去看看親家公,否則人一旦閉眼,將再也沒有機會探望,自己的那份心意也將落空。
苗褚氏起身從櫃子裡拿出十塊大洋塞到兒媳婦手裡,明日回去多買點好吃的,不夠的話娘再給你。梅蘭仰起梨花帶雨的臉,我不要,娘,再說我爹也不能吃什麼了。苗褚氏把兒媳遞過來的錢又推回去,傻孩子,你爹不吃了你娘不吃?你娘不吃了還有你的侄男哥女呢,出嫁的閨女了,哪能空手呢,鄰居見了也笑話呀,拿著,聽話。
梅蘭感動的又要掉淚,這個婆婆咋弄會體貼人呢。她又把錢推過去,真的不要,娘。
苗褚氏佯裝生氣的樣子,咱娘倆還有外人?你還一個勁讓,讓人看見不笑話死。說句不中聽的話,等我老了,這個家,這些錢還不是你跟永昶的,拿著,什麼你的我的,傻話,錢多了還咬手。
婆婆一番話說得梅蘭不好再推辭,轉念一想,婆婆家境富裕,十塊大洋也就是尋常的來往,既然婆婆是真心實意,自己再假惺惺的推讓倒顯得自己小家子氣了,遂大方接了過來,笑了一下,感謝娘。
兒媳婦一句謝把苗褚氏感動地眼角濕潤,到底是念過書的女先生,竟然跟婆婆客氣,但是苗褚氏分明知道,這不是生分,而是媳婦的禮貌,要知道可不是所有的媳婦都能把感謝說出口。村裡不講理的兒媳婦多了,表麵上服服帖帖,一轉臉就啐婆婆的大有人在,至於背地裡把婆婆貶斥的不成樣子的也不罕見,弄得兒媳跟婆婆好像天生的仇人一般。對於那樣的婆媳關係,苗褚氏除了鄙視還是鄙視,一家人弄得不像一家人,那還有什麼意思。
娘倆又閒聊了一會,郭修謀進來喊苗褚氏,提示他作為主家長輩,應該過去打個照麵,同時也方便客人當著眾人的麵說些道情的話,於賓於主雙方都好看。苗褚氏爽快答應著,又叫了梅蘭一起過去。作為出姓的閨女,再見娘家人,情理上來說,已經是個外人了。如今娘家人來了,作為主家的她理應出麵招呼娘家大哥跟侄子,否則失了禮數會被苗家莊的人笑話,鄉下人的嘴她可是領教過,什麼話都能往外噴。
甫一開席,永昶的大舅哥就聲明,路途遙遠不宜沾酒,親戚道理的,更沒必要鬥酒,任意喝。永昶大舅哥的本意是快刀斬亂麻,早喝早走,家裡一攤事,老爹臥病在床,不知早晚,但是這話不能明說,有違酒場上的氣氛。可是,陪客的卻誤會了,以為碰到了大酒的人。有人心下打了退堂鼓,可也有不服氣的,暗暗摩拳擦掌,我倒要試試你的酒量,是不是說大話還是嚇唬人。
事實證明,大客確實是說到做到,主陪副主陪各帶三個酒之後,大客站起來,神情謙恭地自斟了一個酒,舉著對陪客的說,家父身體不適,本該多飲幾杯,無奈,心有牽掛,各位老少爺們,請擔待,說完,一仰脖子,一杯酒見底。沒等彆人有所表示,接著又倒了第二杯,又舉起,又一仰脖子,乾了,又倒滿。放下杯子,環顧四周,看無人說話,當然,也沒有人說話,這麼多年,陪了多少客,不敢說八麵玲瓏,至少也是閱人無數,這個時候,不說話為妙,既然大客敢這麼樣,必定有備而來,或者是,真有難言之隱,再怎麼說,也得遵從大客的意願,等人把話說完,至於,下邊,喝多喝少,酌情而定,倒不是非得誰把誰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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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客執意不喝,陪客的也不好勉強,上飯之後,一個饅頭下肚,梅蘭大哥把筷子一放,對著眾人拱拱手,實在抱歉,請各位慢吃,然後請身旁的郭修謀把主家苗褚氏叫到客屋,說了一番客氣話就起身告辭。苗褚氏倒也沒強留,一家人送出大門,揮手告彆。梅蘭望著哥哥遠去的背影,眼睛裡蓄滿了擔憂,無需猜想,哥哥著急忙慌的回去,定是不放心家裡的老爹,梅蘭何嘗不是麼,出嫁的歡喜早已被濃濃的哀愁替代。
大客一走,陪客的也不好繼續再喝,哪怕肚裡的饞蟲一個勁使壞。苗褚氏看出大夥的心思,抱歉一笑,對郭修謀說,天還早著呢,要麼大哥你再陪大夥喝喝,滿打滿算,從你們坐席到現在,半個時辰都不到,剛才我還納悶,咋進行這麼快,難道有人犯毛腔了。
幾人笑說哪能呢。
曾經也有陪客的跟大客犯了毛腔,甚至大打出手,弄得主客都沒麵子,陪客的自此再也無人找其陪客。更有陪客跟陪客之間犯毛嗆的,蓋因為平日裡積了宿怨,一直沒機會發泄,二兩酒下肚,膽子就壯了,借機把不滿使了出來。若對方是個講究的人,為了主家的麵子,自會選擇忍讓,碰到個火氣大的,一言不合就扔了酒杯,支架子要乾。有著前車之鑒,苗褚氏劃拉陪客的人選時就考慮了很多考慮,唯恐出現不和諧。初一聽說大客起席了,她的心咯噔了一下,這麼快就起席絕對不尋常,轉念一想,定是梅蘭的大哥焦心著家裡,不願意牽扯太久。
主家客氣,陪客的卻不能不識數,一起謝絕了苗褚氏的挽留。大客起席走了,陪客的再回去喝,說出來不被笑話死才怪。能上桌陪客的沒一個無知白人,苗褚氏的客套要是看不出來,那真是白混了。眾人辭彆了苗褚氏,前後腳走了,憨柱被苗褚氏留住,讓其幫著收拾家什。
苗家莊的紅白事,沒有一家請過憨柱執事,這一點都不奇怪,苗家莊就是再沒有人,誰也不會請一個長工。憨柱乍一聽說苗家請他陪客時,手擺得像風中的荷葉,連說不行。永昶笑了,有什麼行不行的,不就是一頓飯麼。按照苗褚氏的意思,連大滿一起喊著,無奈大滿窯上太忙,脫不開身。憨柱的扭捏惹惱了女人,怕啥,都是兩個肩膀頂一個頭,又不是叫你上刀山下火海,讓你去是東家的心意,彆不識抬舉。女人這樣一說,憨柱就不好再推辭了,把永昶送出門又說,陪是陪,我可不跟大客一桌。永昶笑笑,到時候再說。
郭修謀沒安排憨柱陪大客,憨柱求之不得。初次以陪客的身份坐席,憨柱還是有些不自在,彆人端酒他端酒,彆人吃菜他吃菜,隻巴望著席地快快結束。沒曾想他的心願很快實現,大客根本沒按慣常的路子走下去,更沒給一眾的陪客勸酒的機會,兩個酒一敬,直接吃飯走人。
苗褚氏的意思,既然陪客的都沒吃好,剩下的菜就讓憨柱挨家給送一些,誰知憨柱不讚同,說哪有吃著又拿著的,再說也未必都說你的好。憨柱這樣一說,苗褚氏就不好說什麼了,微微一笑,那隨你,要麼四周鄰居送點,你揀好的留些給大滿吃。
楊二貴有些鬱悶,下力氣做出的席地大客沒能好好品嘗就急匆匆走了,這讓他有一種白費力氣的失落感。一聽到主家讓其做兩個拿手的菜,他一聲好嘞,撩起圍裙擦了擦手就忙活起來。菜炒好,楊二貴沒讓跑堂的秋滿端,自己端著送上了桌。楊二貴的討好換來主家一聲誇讚,沒等楊二貴言語,苗褚氏直接從抽屜裡拿出一塊大洋賞給了楊二貴。楊二貴千感萬謝走了,還沒走到門口,卻被苗褚氏叫住,問大客給賞錢沒有。楊二貴不敢隱瞞,說給了,又把自己不想要,在保長的勸說下才勉強拿了。苗褚氏皺了一下眉頭,我先前不是給你交代了?楊二貴囁嚅著說不出話,甭管誰說不說,拿了總歸是拿了,假如自己不想拿,彆人再勸沒用,說穿了還是貪心。苗褚氏揮了一下手,拿了就拿了吧。
第二日一早,永昶駕著馬車載著母親跟媳婦去了敏河。路過青石,苗褚氏下車買了滿滿登登一箢子東西,滿臉歡喜地放到車上,說,第一次見親家總不能空著手不是,也不知道親家喜歡吃什麼,我就眾樣都買了些。梅蘭看到箢子裡是一些貴重的吃食,她當然替娘家爹娘客氣,娘買那麼多吃食乾嘛,心意到了就行,犯不著花弄些錢。苗褚氏當然知道兒媳婦的心思,替父母客氣是真的,嫌她花錢多也是真的。於是,苗褚氏愈加喜愛了,說話儘隨她的心意,真是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媳婦。她見過許多不懂事的媳婦,一旦男人往她娘家花錢少了就治氣,明著不敢暗著來,弄得男人深不是淺不是。
剛拐進梅家的那條胡同口,就見梅家門口圍了不少的人,苗褚氏知道媳婦的娘家爹走了。梅蘭顯然沒料到,或者不願意往那方麵想,她跳下馬車就往家裡奔。跑了兩步似乎又覺得不妥,轉回來扶著婆婆下了馬車。苗褚氏很滿意兒媳婦的表現,讓永昶拴好馬趕緊過來,彆忘了車上的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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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賬房是在大兒子回來後咽的氣。梅蘭的娘守在一邊,眼看著男人的臉皮慢慢舒緩,就像一張皺皺巴巴的黃紙被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慢慢撫平那樣,呈現出一種近似年輕的平滑。有經驗的鄰居三嫂子說,大兄弟快了,你沒見抬頭紋都沒了,快給穿衣服吧。
梅蘭的大哥出門的時候就有預感,老爹怕不是撐不過今晚,是以,妹妹家那頓豐盛的大席也沒能勾起他的食欲。路上,本家侄子頗有些微詞,看架勢,苗家莊那些陪客的還想把咱爺倆撂倒呢,要不是你著急著回,我非得把他們喝趴下,彆的不敢吹,在敏河,咱爺倆的酒量還真沒怵過誰。梅蘭大哥微微一笑,那是,這不是特殊情況麼,你大老爺躺在床上,我也沒心思喝酒,不瞞你說,就怕撐不過今晚。梅蘭侄子愕然,前幾天小姑出嫁不還好好的麼,咋說厲害就厲害了呢。梅蘭的大哥歎口氣,那還是一口氣撐著,那天晚上就不行了,滴水未進不說,現在喊也不應了。爺倆沉默了一小會,侄子轉換了話題,大叔,你家小姑家可不錯,我看了,在她莊可是一等一的戶。梅蘭大哥說那是,家裡差不多一百多畝地呢,褚家藥鋪還有股份呢。侄子咂咂嘴,小姑嫁得真不孬,今天這席地也能看出來,都乾碗實頭的,沒點假。梅蘭大哥笑說,你也彆抱虧了,等下次咱爺倆來,好好喝一頓,讓你小姑她婆婆弄好吃的,我聽說這邊的胡兔子燉蘿卜是一絕。侄子笑說,好,一定得來,你可不能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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