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實驗室的燈光,像孤島上的燈塔,倔強地亮著。
林秋宜坐在那堆小山般的資料前,第一次感到了絕望。
要在幾個小時內吃透這些連工程師都要研究半天的東西,還要在明天充當首席翻譯,這已經不是挑戰,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她的大腦像一根繃得太緊的弦,隨時都可能斷裂。
就在她快要被這股巨大的壓力壓垮時,辦公室的門開了。
何維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搪瓷缸子,裡麵是熱氣騰騰的,加了糖的牛奶。
在那個年代,這絕對是奢侈的補品。
“喝了它。”何維把缸子放在她麵前,語氣不容置疑。
林秋宜捧著溫暖的缸子,鼻頭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她沒有說任何“我做不到”的話,隻是低著頭,一口一口地把熱牛奶喝完。
“感覺好點了嗎?”
“嗯。”
“好。那現在,我們開始上課。”
“上課?”林秋宜疑惑地抬起頭。
何維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對麵。
他沒有拿任何資料,也沒有看任何書。
他就那樣看著林秋宜,開始提問。
“真空技術,你覺得最核心的是什麼?”
“是……是創造一個沒有空氣的環境?”林秋宜不確定地回答。
“錯。”何維搖了搖頭,“是控製氣體的流動。我們不是要真空,而是要一個可控的低壓環境。在這個環境裡,我們才能精準地控製氮離子的濃度和運動軌跡。”
他又問:“熱處理,最關鍵的又是什麼?”
“是……溫度?”
“還是錯。”何維的目光銳利如刀,“是時間。任何溫度,都需要足夠的時間,才能滲透到材料的內部,改變它的晶體結構。溫度和時間,共同構成了熱處理的生命線。”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何維沒有給林秋宜灌輸任何複雜的公式和數據。
他用最簡單、最根本的邏輯,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地為她剖析了“離子滲氮”技術最底層的核心原理。
他不是在教她知識。
他是在為她,建立一套全新的、可以直接理解這門技術的思維框架。
林秋宜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
何維的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她通往那個未知世界的一扇扇大門。
她驚奇地發現,當她理解了這些核心邏輯之後,再去看那些天書一樣的德文資料,那些複雜的術語和工藝流程,都變得清晰、有條理起來。
她不再是一個被動的翻譯者,她開始能夠理解這些文字背後的意圖。
當時鐘指向午夜十二點時,林秋宜合上了最後一本資料。
她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但那雙眼睛,卻前所未有地明亮。
“我準備好了。”她對何維說,語氣中充滿了新生般的自信。
當天深夜,一輛掛著外交牌照的轎車,悄無聲息地駛入了紅星廠的招待所。
兩位來自東德的專家,比預定時間提前了整整十個小時,抵達了。
第二天一早,歡迎儀式被極度簡化。
沒有鑼鼓喧天,隻有孫廠長帶領著所有中層乾部,在實驗室門口列隊鼓掌。
兩位德國專家走了下來。
為首的,是一位六十多歲,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表情嚴肅,戴著金絲眼鏡的老者。
他叫克勞斯·裡希特,是東德最權威的熱處理專家,也是一個以嚴謹和刻板著稱的“技術警察”。
跟在他身後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叫漢斯·施密特,是裡希特的得意門生,眼神銳利,充滿審視。
他們穿著剪裁合體的深色西裝,皮鞋擦得鋥亮,與紅星廠粗獷的工業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簡單的寒暄過後,裡希特開門見山,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德語說道:“孫廠長,感謝你們的熱情。但是,時間寶貴,我們更希望能立刻開始工作。請帶我們去看看你們的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