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下了整整一夜,直至黎明時分才漸次停歇。晨光穿透稀薄的雲層,灑在西苑佛堂濕漉漉的庭院中,積水倒映著天光,空氣裡彌漫著泥土與草木的清新氣息,仿佛昨夜那場肆虐的雷霆暴雨隻是一場幻夢。
然而,沈青瀾知道,那不是夢。掌心似乎還殘留著緊攥那油紙小筒時的觸感,腦海中那個名字和地址更是清晰得如同刀刻——趙永,昔年父親門下那個唯唯諾諾、專司文書抄錄的瘦弱門客,在沈家獲罪之初便第一個跳出來,聲稱曾親眼見父親私下會見涉嫌泄題的考官,並上交了一份“疑似”父親筆跡的密信副本,以此換得了脫身免罪。此舉在當時,無異於落井下石,讓沈家百口莫辯,也讓沈青瀾對此人恨之入骨。
可蕭景玄送來的信息卻揭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真相:趙永,竟是父親早已埋下的一步暗棋!那份“密信副本”是父親授意他偽造並上交,用以取信於敵對勢力,實則真正的、能證明父親清白的原始信件以及他與某些人的往來密函,早已被趙永用特殊方法隱匿起來。父親此舉,是在用自身的聲譽和安危,為沈家留下一線翻案的生機!而趙永之後的“背叛”與沉寂,都是為了保護這些真正的證據,等待合適的時機。
這顛覆性的認知讓沈青瀾心潮澎湃,一夜未眠。她既為父親的深謀遠慮和犧牲精神感到心痛與驕傲,又為錯怪趙永而心生愧疚,更多的,則是一種沉甸甸的希望。證據還在,人證還活著!
她早早起身,如常般清掃佛堂,動作依舊沉穩,但心境已大不相同。她需要儘快將這個消息消化,並思考如何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與遠在宮外的蕭景玄形成更有效的聯動。趙永的住處位於京郊,看似普通,實則暗藏玄機,若非蕭景玄點明,外人絕難察覺。保護趙永,確保證據安全,是當前的重中之重。
就在她跪在佛前,假意擦拭蓮花座底座之時,佛堂外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而沉重的腳步聲,間雜著甲胄碰撞的鏗鏘之聲與嗬斥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
沈青瀾心中一凜,來了!蕭景玄預言的“大索”!
她不動聲色地繼續手中的動作,眼角餘光瞥見陳嬤嬤已從後院疾步走出,蒼老的臉上帶著慣常的平靜,迎向佛堂大門。
“哐當”一聲,佛堂那扇平日裡少有人開啟的朱紅大門被人從外麵猛地推開,刺目的天光湧入,映出一隊盔明甲亮、手持兵刃的禁軍士兵。為首者是一名麵容冷峻、眼神銳利的統領,身著玄色鎧甲,披著暗紅色鬥篷,氣勢迫人。
“奉陛下旨意,搜查宮禁,排查可疑人等!”那統領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整個佛堂,最後落在陳嬤嬤和仍在擦拭佛像的沈青瀾身上,“此處所有人等,即刻於院中集合,接受盤問!不得有誤!”
陳嬤嬤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語氣不卑不亢:“老身陳氏,乃西苑佛堂掌事。此間除老身與一名負責整理經卷的宮女沈青瀾外,並無他人。統領大人請便。”
那統領冷哼一聲,一揮手,身後的士兵立刻如狼似虎般散開,開始對佛堂大殿、兩側的配殿、乃至後院的居所進行細致的搜查。翻箱倒櫃之聲不絕於耳,原本莊嚴肅穆的佛堂瞬間變得一片狼藉。
沈青瀾與陳嬤嬤被帶到庭院中央,由兩名士兵看守著。雨水打濕的青石板地麵泛著寒光,清晨的風吹在身上,帶著浸入骨髓的涼意。
沈青瀾低眉順目,雙手交疊置於身前,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感受著那份因緊張而加速的心跳,但麵上卻竭力維持著鎮定。她知道,此刻任何一絲異樣,都可能引來滅頂之災。她的身份敏感,是罪臣之女,若被有心人借題發揮,足以讓她萬劫不複。
那統領的目光在陳嬤嬤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對這位氣度沉靜的老嬤嬤有所忌憚,隨即便轉向了沈青瀾。
“你,就是沈青瀾?”統領的聲音帶著審視。
“是。”沈青瀾輕聲應道。
“原內司衙宮女,因何調來此處?”
“典正大人憐奴婢略通文墨,佛堂經卷繁多,需人整理,故將奴婢調派至此。”沈青瀾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平靜道出。
統領盯著她,似乎在判斷她話中的真偽,又或許是想從她臉上找出什麼破綻。“近日宮中不太平,可曾見過什麼可疑之人,或聽聞什麼異常之事?”
沈青瀾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然,搖了搖頭:“回大人,佛堂地處偏僻,奴婢每日隻在佛堂與藏經閣勞作,鮮少與外間接觸,並未見聞異常。”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神情也恰到好處地帶著一絲身處偏僻之所應有的茫然與恭順。
就在這時,一名士兵從藏經閣方向快步走來,手中捧著幾頁殘破的紙張,正是沈青瀾昨日發現並悄悄藏起的那幾張記載著“蘇合香”和疑似“吳”字的藥方殘頁!
“統領,在藏經閣一處廢棄書架的縫隙中,發現此物!”
沈青瀾的心猛地一沉!她明明已將那殘頁夾入自己謄錄的經卷中,怎會被人在廢棄書架縫隙找到?是有人動了手腳,還是搜查過於仔細,連她藏匿之處也未能幸免?
那統領接過殘頁,仔細看了看上麵模糊的字跡,當看到“蘇合香”字樣時,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刀,猛地射向沈青瀾!
“此物從何而來?!”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凜冽的殺氣。
現場氣氛瞬間凝固,所有士兵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沈青瀾身上,手不自覺地按上了腰間的刀柄。
沈青瀾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大腦飛速運轉。承認識得此物?那是自尋死路。推說不知?但東西出現在她負責的藏經閣,她難辭其咎。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直沉默的陳嬤嬤忽然開口了,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統領大人,此物老身倒是有些印象。”
眾人的目光瞬間轉向陳嬤嬤。
陳嬤嬤不慌不忙地道:“這批雜書,是前日內務府清理庫房時,從一處堆放前朝廢棄醫案雜物的小庫房裡清出來的,因無處安置,暫送至佛堂雜書庫,著青瀾整理。老身昨日巡視時,還見這些殘頁散落其中,想必是青瀾整理時未曾留意,遺落了幾頁,又被風吹或鼠齧,落入書架縫隙。皆是些前朝廢棄無用之物,並非什麼緊要東西。”
她的話語平實自然,將殘頁的來曆、出現在此的原因解釋得合情合理,更是點明了這是“前朝廢棄無用之物”,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其可能蘊含的敏感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