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池畔的驚魂一夜過後,沈青瀾強撐著將消息傳出,幾乎虛脫。她合衣倒在榻上,卻無半分睡意,腦海中反複回放著夜間的每一個細節,直到天光微亮,才在極度的疲憊中昏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被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聲驚醒。側耳細聽,那聲音並非來自佛堂內部,而是從遙遠的宮牆之外傳來,隱約夾雜著奔跑聲、嗬斥聲,還有一種沉悶的、如同潮水湧動的雜亂。
她心中一凜,立刻起身。推開窗縫望去,天色已然大亮,但平日裡此時應有的寧靜卻被一種無形的緊張氣氛取代。連佛堂庭院中棲息的老雀,都顯得有些躁動不安。
陳嬤嬤依舊在佛前誦經,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但沈青瀾注意到,她撚動佛珠的指尖,比平日稍快了一絲。
“嬤嬤,外麵……”沈青瀾試探著開口。
陳嬤嬤眼皮未抬,聲音平淡無波:“宮裡頭的事,與我們這方外之地無關。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沈青瀾噤聲,心下卻明了。蕭景玄的動作開始了!婉言的失蹤,定然已在長春宮乃至整個宮廷掀起了滔天巨浪。她默默退回藏經閣,借著整理書卷來平複心緒,耳朵卻時刻捕捉著外麵的動靜。
喧嘩聲時近時遠,似乎有大隊人馬在宮中頻繁調動。到了午後,連西苑這偏僻之地,也感受到了明顯的異樣。原本負責送物資的幾個熟麵孔宦官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隊麵色冷峻、眼神銳利的生麵孔內侍,他們以“核查各處人員、謹防宵小”為名,將佛堂裡外“巡視”了一遍,目光如刀子般在沈青瀾和陳嬤嬤身上刮過。
沈青瀾低眉順目,做出惶恐不安的模樣,心中卻雪亮。這是淑妃,或者說是太子一係的人在瘋狂搜尋婉言的下落,並進行內部清洗。他們懷疑有內鬼,連西苑佛堂這等地方也不放過。
那隊內侍並未發現什麼異常,悻悻而去。但沈青瀾知道,危機並未解除。婉言是在與她接觸後失蹤的,即便對方沒有證據,自己也必然進入了某些人的視線。
果然,次日清晨,一個意想不到的“熟人”出現在了佛堂——柳嬤嬤,那個頂替婉言暫掌長春宮事務的嬤嬤。
柳嬤嬤帶著兩名膀大腰圓的宮女,皮笑肉不笑地對陳嬤嬤行了禮:“陳嬤嬤安好。奉淑妃娘娘懿旨,近日宮中不太平,恐有奸佞作祟,特命奴婢等巡查各宮,核對人員,以免混入可疑之輩,驚擾了佛門清淨。”她說著,目光卻像毒蛇一般黏在了沈青瀾身上。
陳嬤嬤掀了掀眼皮:“柳嬤嬤請便。佛堂清苦,隻有老身與這丫頭兩人,並無可疑之物。”
柳嬤嬤乾笑兩聲:“陳嬤嬤德高望重,自然無人敢疑。隻是這沈青瀾……”她踱步到沈青瀾麵前,上下打量著,“聽聞原是罪臣之女,在內司衙時就有些不妥,這才被打發到佛堂來。如今宮裡接連出事,奴婢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仔細些。”
沈青瀾心中冷笑,知道這是借題發揮。她垂首恭敬道:“奴婢身份卑微,蒙典正大人和陳嬤嬤收留,在佛堂潛心做事,不敢有半分逾越,更不知宮中有何變故。”
“哦?不知?”柳嬤嬤陰陽怪氣,“前兩日,是不是有個浣衣局的吳婆子來過佛堂?還與你單獨說了話?”
來了!沈青瀾心頭一緊,麵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茫然:“回嬤嬤,前幾日確有一位麵生的嬤嬤來送經卷,因下雨在耳房喝了杯茶。奴婢與她並不相識,隻記得她似乎姓吳,具體在何處當差,奴婢並未多問。”
“不相識?哼!”柳嬤嬤冷哼一聲,“那吳婆子昨日當值時失足落井,淹死了!偏偏是在與你見麵之後!你說巧不巧?”
吳嬤嬤死了?!沈青瀾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什麼失足落井,分明是滅口!淑妃那邊反應如此迅疾狠辣,定然是察覺到了吳嬤嬤與婉言失蹤的關聯!
她強壓住翻湧的心緒,臉上適時地露出驚駭與恐懼:“落、落井死了?天啊……奴婢、奴婢那日隻是依陳嬤嬤吩咐,給她倒了杯茶,除此之外再無交集……嬤嬤明鑒,此事與奴婢絕無乾係啊!”她聲音帶著顫抖,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死訊嚇壞了。
柳嬤嬤死死盯著她的眼睛,似乎想從中找出破綻。但沈青瀾的驚恐表現得如此真實,毫無作偽之態。
陳嬤嬤適時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悅:“柳嬤嬤,佛門清淨地,莫要在此妄動無明,驚擾佛祖。青瀾來佛堂後,一直安分守己,老身可作保。若無事,便請回吧。”
柳嬤嬤見在沈青瀾身上問不出什麼,陳嬤嬤又明顯回護,隻得悻悻道:“既然陳嬤嬤作保,奴婢自然信得過。隻是奉勸某些人,安分些,莫要行差踏錯,連累了他人!”她意有所指地瞪了沈青瀾一眼,這才帶著人離去。
佛堂重歸寂靜。沈青瀾扶著書架,才穩住微微發軟的身軀。後背,又是一層新的冷汗。
吳嬤嬤死了……雖然早有預料,但親耳聽聞,依然讓她心頭發冷。這宮闈之中的鬥爭,動輒便是性命相搏。
“嚇著了?”陳嬤嬤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沈青瀾轉過身,對上陳嬤嬤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有些……但更多的是……覺得她們,太過狠絕。”
陳嬤嬤歎了口氣:“這深宮之中,利益相關,便是如此。你既已卷入,便需有這般覺悟。今日之事,不過是個開端。”
沈青瀾默然。她明白陳嬤嬤的意思。柳嬤嬤今日前來,與其說是查到了什麼,不如說是一種警告和試探。自己和佛堂,已經被盯上了。
她必須更加小心。同時,她也更加迫切地需要知道宮外的消息。蕭景玄是否已安全安置好婉言?他接下來有何計劃?
她將“柳嬤嬤前來試探,吳嬤嬤已‘失足落井’”的消息,用密文傳出。她知道,蕭景玄此刻定然也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淑妃和王家的反撲絕不會僅限於宮內。
等待回信的時間格外漫長。宮中氣氛日益緊張,連膳食供應都變得時好時壞,顯然是受到了前朝動蕩的影響。沈青瀾按捺住焦灼,每日依舊誦經、打掃、整理書卷,將所有的情緒都深深掩藏在那張平靜的麵容之下。
三日後,回信終於隨著一批看似普通的香料一同送達。譯出的密文讓沈青瀾精神一振:“人已安置,暫無礙。宮內風波,暫且隱忍。風波之眼,不在西苑,靜觀其變。保重。”
婉言安全了!沈青瀾長長舒了一口氣,懸了多日的心終於落下大半。蕭景玄讓她隱忍,靜觀其變,並指出風波的中心不在西苑,這是在告訴她,更大的風暴正在前朝或其他地方醞釀,她目前相對安全,隻需穩住。
她將密信焚毀,灰燼散入香爐。既然蕭景玄已有安排,她便相信他的判斷。她需要做的,就是在這佛堂之中,如同一塊沉默的礁石,等待那滔天巨浪自己撞上來。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就在她以為可以暫時喘息之際,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再次將她和這偏僻的佛堂,推向了風口浪尖。
這日,一位份位不高卻頗得聖心、以擅長調製香露出身的李才人,前來佛堂祈福。不知是因地麵濕滑,還是她自身不慎,在佛前跪拜時,她隨身佩戴的一個精巧的鎏金香球忽然滾落,摔在地上,裡麵填充的香粉撒了出來。一股濃鬱奇異的香氣瞬間在佛堂彌漫開來。
李才人並未在意,祈福完畢便起身離去。
然而,不過半個時辰,李才人宮中便傳來消息,說她回宮後突發急症,渾身起滿紅疹,呼吸困難,太醫診斷為接觸了某種罕見的、混合了西域奇花“醉芙蓉”花粉的劇毒之物!而經過查證,那香球摔碎時,隻有沈青瀾距離最近,且曾在旁收拾!
一時間,所有矛頭直指西苑佛堂,直指沈青瀾!
“奉旨查案!將嫌犯沈青瀾拿下!”內侍監尖利的聲音,伴隨著甲胄鏗鏘之聲,再次打破了佛堂的寧靜。
沈青瀾站在藏經閣門口,看著湧入院內的禁軍和麵色冰冷的內侍,心中一片冰寒。
她知道,這不是意外。
這是針對她的,一場精心策劃的構陷!
風起於青萍之末,而這股陰風,終於毫不掩飾地,向她席卷而來。她握緊了袖中的手,指節泛白,目光卻沉靜地迎向那些不懷好意的視線。
逆襲之路上,從無坦途。而這深宮燼餘之中的凰鳥,注定要在一次又一次的烈火與構陷中,淬煉出不摧的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