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密的冷雨如針如霧,淅淅瀝瀝。
立秋後的寒意,在這連綿陰雨的浸透下,愈發刺骨。
安寧縣外城,往昔還算齊整的街巷,如今已成了人間煉獄的一角。
目光所及,斷壁殘垣間,泥濘汙濁的積水坑旁,隨處可見蜷縮著、呻吟著的受災流民。
他們裹著破爛不堪的濕衣,或是倚靠著半塌的土牆,或是直接倒在冰冷的爛泥地上,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遺棄的枯槁。
在一處勉強能避雨的破敗屋簷下,陸沉的目光被一對爺孫攫住。
那老者裹著幾層濕透的、辨不出顏色的破布,躺在冰冷潮濕的地上,身體不住地顫抖,發出破風箱般的沉重喘息。
他臉頰深陷,顴骨高聳,麵色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灰敗,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旁邊跪坐著一個瘦小的女孩,約莫十一二歲年紀,同樣衣衫襤褸,小臉凍得青白。
手中緊緊捧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碗裡是縣衙施舍的薄粥。
她小心翼翼地用一隻木勺,舀起一點點粥湯,顫巍巍地送到老人乾裂的唇邊。
“爺爺,爺爺,喝點粥,喝點就有力氣了。”
女孩的聲音帶著哭腔,又強忍著不敢落下淚來。
老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光,艱難地張開嘴,勉強咽下幾口。
但這寡淡的粥水,如何能驅散那深入臟腑的惡寒?
不過是杯水車薪,徒延殘喘罷了。
看著爺爺痛苦地閉上眼睛,呼吸愈發急促微弱,女孩眼中的絕望一點點將她淹沒。
她緊咬著嘴唇,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
學著旁人的模樣,在自己頭上插了草標,打算賣掉自己。
“爺爺……”
女孩的聲音很輕,小小的魂兒像是已經脫離了她的身子,現在的她,就像是被剜掉了心的木偶。
“你再等等,等我賣掉自己,就能給你抓藥了!我聽說,回春堂的藥吃了就好了!爺爺,您一定要等我……”
……
“天災之後,又見人禍!”
陸沉走過這仿佛被遺忘的長街,心頭如同壓著千鈞巨石。
這條昔日還算熱鬨的街道,如今已淪為流民紮堆的汙穢之地,空氣中彌漫著泥腥、汗餿和若有若無的腐臭氣息,令人窒息。
“風寒惡疾蔓延,災民聚集,缺衣少食,就怕這大病之後,再起大疫……”
陸沉低聲對身旁的黃征說道,眉頭鎖得死緊。
“若真那樣,這安寧縣,怕是就要糟了。”
他的目光掃過街邊,觸目驚心。
不少麵黃肌瘦、眼神絕望的人,無論男女老少,都在自己的發髻或衣襟上,插著那根象征著自我販賣的枯黃草標。
他們如同待價而沽的牲口,沉默地蹲在冰冷的泥水裡,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陸沉滿心苦澀,一股無力感攫住了他。
縱有幾分俠義心腸,奈何囊中羞澀。
自己那點積蓄,在這滔天的災禍麵前,連買藥施舍給近鄰都顯得捉襟見肘,更遑論效仿大戶搭棚施粥,救濟這十裡八鄉湧來的災民了。
“唉,太慘了……”
黃征這平日裡大大咧咧的漢子,此刻也滿是唏噓。
他聲音低沉,拳頭捏得咯咯作響。
兩人穿過這充斥著絕望的人潮,正要拐入另一條稍顯僻靜的巷子。
忽然,一個強撐著哭腔,試圖吸引注意力的“叫賣”聲,傳入陸沉耳中。
“小女子賣身為奴!”
陸沉腳步一頓,循聲望去。
破敗街市的一角,汙水橫流,泥濘不堪,行人稀少,偶有幾個麵如菜色的路人也是行色匆匆,對周遭的苦難視若無睹。
隻見一個身形單薄的少女,正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泥水裡。
她身上的粗布衣服早已破爛襤褸,沾滿泥點,但能看出她曾竭力將它們拍打、整理得儘量平整一些。
一頭枯黃的發絲,用一根同樣枯黃的草莖緊緊束在腦後。
露出憔悴卻依稀能辨出幾分清秀輪廓的臉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