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碾過一段又一段顛簸的山路時,沈玉清懷裡的包裹也不知道被顛得滑落到車廂裡多少次了。
她的思緒還停留在前幾天在金城的辯論和離彆時父親的黑臉,母親的關心。
她抬頭望著車廂外麵,祁連山的輪廓在黃昏裡像道牆,把他們要去的地方——古浪的“五子鄉”遮的嚴嚴實實。
“快到了吧?。”王小錫扶了扶眼鏡,聲音裡帶著點理想主義者特有的亢奮。他手裡攥著本《鄉村建設》的書,看起來也沒有很疲憊。
“你看這地方”他指著汽車路過的零星村落,“他們閉塞、落後,正需要我們這些人來改變。等我們把新的思想落實在這裡,用不了多久,這裡就會煥然一新。”
同來的五六個人裡,幾人附和點頭。學教育的周芸從帆布包裡掏出幾本識字課本,說要先辦掃盲班,教老百姓認字,更要教他們明白“什麼才能救中國”;做過商人的秦一珍則盤算著搞合作社,說要“用新經濟模式打破小農意識”。每個人都覺得終於可以大展宏圖了。
沈玉清也覺得心裡發熱。她發誓要做出一番事業給自己的父親看,證明自己沒有錯。
至於出發前省長林錫光先生跟他們說“鄉村建設要腳踏實地,實事求是。”早被他們忘記的一乾二淨了。他們秉持著我輩中人行事何須他人過問的自負。
畢竟書上都說了,理論一經掌握群眾,也會變成物質力量。隻要大家都醒悟了,還怕過不好日子?
卡車“哐當”一聲停在空地上,古浪縣知事牛虎從駕駛室跳下來。他穿件洗的發白的軍裝,袖口磨破了邊,臉上沾著泥,看著倒不像個縣太爺,更像個剛從地裡回來的農夫。
“諸位同仁,”他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白牙,“五子鄉到了。這地方苦,委屈你們了。”
沈玉清跟著眾人下車,小皮鞋踩在泥地裡,一下子陷進去半寸。她皺著眉把鞋拔出來,鞋跟沾了塊黃泥,看著格外刺眼。
再看那所謂的“鄉公所”——三間新修的木屋,兩間新修的倉庫,再加上一堵兩米高的牆圍成的甘肅典型的三合院聚落。
“牛縣長,”她儘量讓語氣平和,“這地方就是鄉公所嗎?”
“前些日子這裡地震過,這個院落是重新選址修的,這是很不錯的屋子了,當然不比金城的房屋。”
牛虎指了指木屋,“裡麵已經能住人了,當然也能辦公了。物資我讓人卸車了,十幾袋麵粉,幾捆粗布,十來把鐵鍁,五六把斧頭,還有口鐵鍋,二十支槍一千發子彈。跟其他鄉鎮一個標準。”
他頓了頓,又道:“原駐這兒的人除了老鄭他們三個聯絡員,都撤縣裡了——現在到處缺人,修路的、挖渠的,哪都離不了管理人員。”
老鄭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抱著個掉漆的木匣子走過來,把匣子遞給王小錫:“王鄉長,這裡是戶口名冊,田地冊,經費冊,由於這個鄉是最近合並的,人口很少縣裡也不收稅。交接文書就是這些了。”
王小錫打開匣子,草草看了一下就“哦”了一聲,把名冊遞給周芸:“你先整理下,我們得先摸清底數,才能開展工作。有點裝腔作勢。”
等所有工作交接完畢,把所有人安頓好之後。
牛虎已經派人把這裡的村民通知過了,因為這個鄉鎮才有八十多戶,四百多人。
老鄉們以為政府又來動員搬遷,順便發物資來了,也沒啥排斥的,就全部來。
……
“老鄉們,”王小錫清了清嗓子,儘量讓聲音洪亮些,“我們是省府派來的,是來幫大家建設新鄉村的!隻要大家能覺醒,能團結,就能靠自己的雙手過上好日子!”
沒人應聲。劉老漢抬起頭,張了張嘴,最後隻問了句:“鄉長,能給口吃的不?家裡的糧,快斷了。”
王小錫愣了愣。他準備了一肚子“革命理想”“集體主義”,卻沒料到人家隻關心“吃的”。他指了指卸在地上剩下的幾袋麵粉:“糧有,會按人頭分的。但大家要明白,這不是施舍,是集體對個體的關懷——”
“啥關懷不關懷的,能填肚子就行。”劉老漢打斷他,聲音啞得像破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