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一亮，前天還很嘴硬的常恒、海因裡希都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下鑽進馬車裡麵。
可是馬車的顛簸還是讓這兩位在車裡麵坐不住，隻好把頭伸出車廂趴在裡麵才感覺好受一點點。
老陳在趕車之餘轉過頭，看著車裡蠕動的兩條蛆，沒好氣的說道，“都趴好，彆晃著。”。
他趕車的手藝很好，鞭子甩得輕，車輪走得穩，馬兒也很聽話很配合。
車上倒是一點不安靜，常恒和海因西裡兩個人在嘰嘰喳喳的聊著，偶爾老陳也搭句話。如果兩人覺得趴的姿勢不舒服了，就會換個姿勢。
“籲！”
突然一聲馬嘶，馬車穩穩停了下來。常恒愣了愣，掀開車簾一角，看見老陳正勒著韁繩，麵前是個掛著“義成店”木牌的鋪子，門口支著個小攤子，驢肉的香氣混著麵香飄過來，勾得人胃裡的饞蟲湧動。
“零口鎮到了，歇口氣，墊墊肚子。”老陳轉過身，臉上堆著點笑，眼角的皺紋裡還沾著塵土，“這一路餓著不行，前麵到渭南還有幾十裡，得攢點力氣。”
幾人下馬車的下馬車，下馬的下馬，剛走到鋪子門口，就被一群人圍了過來。都是些衣衫襤褸的流民，有老有少，手裡攥著破碗，眼神裡滿是渴求。
常恒和海因裡希被眾人下意識地往後拉了拉，護到後麵了，常恒從人群後麵可以看到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孩子，光著腳，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瘦的看不見一點肉，正仰著頭看他們，嘴唇動了動，卻沒說出話來，隻是用明亮的眼睛看著他們一行人。
“掌櫃的，四個驢肉夾饃，多夾點肉。”老陳眼見這些人，隻是看著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就轉頭對著想要解圍的掌櫃先開了口，在說話的同時掏出一個大洋放在簡陋的櫃台上，又回頭對常恒說，“你們找個座兒，我來處理吧。”
說完他就要去驅趕，這些用祈求的眼神看著他們一行人的流民。常恒見狀拉住了他。
常恒走出包圍他的人牆，大聲問這些人：“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流民裡一個拄著棍子的老漢歎了口氣，沙啞著回道，“往甘肅去，聽說那邊能活下來。”
“甘肅？”他剛從甘肅過來，那邊確實比這邊強點，省長林錫光和自己老爹常敬之搞屯墾那套搞了五六年了，三叔常培之和省政府在德國人的指導下搞糧儲係統也搞了五六年，甘肅人至少能保證有口粥喝，可也隻是“餓不死”而已——地裡的莊稼收不上來，各地的糧庫早就空了大半，要不是從外麵購買各種各樣的糧食早就撐不住了？
他還想再問，卻被掌櫃的拉了一把：“小客官，饃好了，快吃吧，彆跟這些人瞎纏，纏不出好歹來。”掌櫃的眼神裡帶著點不耐煩，又有點無奈，“這年月，誰不是泥菩薩過江？管好自己就不錯了。”
常恒沒聽他的，從懷裡掏出一張麵值三百的大洋彙票，“啪”地拍在櫃台上：“掌櫃的，麻煩你多燒點粥，給這些鄉親們分一分，不夠我再添。”
掌櫃的眼睛一下子直了，看常恒的眼神像看個大傻子：“客官，你瘋了？這麼多的大洋買他們的命都夠了？給他們喝粥，你圖啥？”
“不圖啥，就想讓他們能多撐一段路，到了甘肅，或許就有活路了。”常恒說得輕，心裡卻堵得慌。
他想起今年在甘肅見到的景象，地裡的糧食雖然稀疏，但在水利設施的灌溉下卻還能多少收一點，村裡的孩子雖然瘦，卻還有笑聲，可眼前這些流民，眼裡隻剩下麻木，再走下去，恐怕真的撐不到甘肅。
海因裡希在一旁看著，沒說話，卻悄悄把自己口袋裡的幾塊銀元也掏了出來，放在常恒手邊。老陳歎了口氣，對掌櫃的說：“照他說的做吧，錢不夠，我來補。”
掌櫃的愣了半天，終於撓了撓頭：“行吧，算我多管閒事，這粥我給你熬，保證讓他們喝上些熱乎的。”
流民們聽見這話，一下子圍了過來，有人忍不住哭了，嘴裡念叨著“謝謝客官”，聲音斷斷續續的。
常恒彆過臉，不敢看他們的眼睛。他終究不是一個心地很硬的人。
他心裡已經打定主意，到了渭南，一定要儘快找到趙峰保安司令部的情報人員，讓他們給甘肅省政府發電報，讓甘肅境內提前做好接受難民的準備。免得被突然流入的人口打的措手不及。
粥熬好的時候，天已經快中午了。常恒看著流民們捧著碗，小口小口地喝著熱粥，臉上終於有了點血色，心裡才稍微好受了點。
掌櫃的端來驢肉夾饃，外皮酥脆，肉香撲鼻，可他卻沒什麼胃口，勉強咬了一口，隻覺得嘴裡發苦。
“該走了。”老陳看了看天，“再不走，天黑前到不了渭南了。”
常恒點點頭，跟流民們道了彆，轉身爬上馬車。流民們還在對著他揮手，嘴裡說著感謝的話，可他不敢回頭，怕一回頭，就再也邁不開腳步。
車廂裡，海因裡希看著他，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說：“常，你是個好人。”
常恒苦笑了一下：“好人有什麼用？救得了一時，救不了一世。要是這世道不變，再多好人也沒用。”
馬車重新出發，車輪碾過塵土，把流民們的身影甩在後麵。常恒靠在車簾上，心裡反複琢磨著一個問題：為什麼甘肅、晉綏那些地方，能把民生搞起來，至少讓老百姓有口飯吃，可馮玉祥的人在陝西，卻把這裡搞得烏煙瘴氣？這可是八百裡秦川啊。
海因裡希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低聲說：“或許，是因為他們隻想著打仗，沒想過老百姓。就像我們國內的猶太人一樣。”
常恒沒說話，隻是望著車外。路兩旁的在乾旱之下幸存下來的莊稼早就被踩爛了，隻剩下光禿禿的土地，偶爾能看見幾間塌了半邊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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