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恒的綁腿已經被汗水浸得發沉，黏在小腿肚上像塊濕抹布。
在彈幕的掩護之下衝過那片布滿彈坑的開闊地時，他特意放慢了腳步，目光越過前方戰友的鋼盔，死死盯著遠處迪化城的城牆。
沒有預想中的密集槍聲，甚至連零星的冷槍都稀稀拉拉，隻有幾發流彈擦著空氣掠過，連個響兒都算不上清脆。
“臥倒！”前排的老兵吼了一嗓子，常恒條件反射地撲在地上，下巴磕在碎石子上生疼。
可等了半晌，預想中的炮火覆蓋並未到來，他抬頭望去，隻見對麵陣地裡竟有幾個灰撲撲的人影舉著白毛巾晃了晃，接著便有俘虜被押了過來，臉上連點掙紮的神情都沒有。
很快他們就被撤了下來。
“這仗打得邪乎。”身邊的班長王鐵柱啐了口帶血的唾沫，粗糙的手掌在槍托上反複摩挲，“頭一波上去還聽見幾聲重機槍響，咱們這第二批，倒像是來收莊稼的。”
常恒沒接話，隻是想起衝鋒前排長李猛的臉色。那是個和黃埔係打過硬仗的老兵，平時總是一副天塌下來都不怕的模樣，可今天集合時，常恒清楚察覺他的神情不太對勁。
隻有新兵李達像撿了寶，扛著步槍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麵，一會兒踢踢地上的空彈殼，一會兒湊到俘虜身邊好奇地打量：“班長，咱們這是打贏了吧？這迪化城眼看就要拿下來了！”
王鐵柱瞪了他一眼：“打贏個屁！你小子眼睛長後腦勺上了？哪有這麼容易的仗？”
李達被噎了一下，撓撓頭不敢再說話，可眼裡的興奮勁兒半點沒減。常恒看著他年輕的側臉，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模樣，那時候也覺得仗隻要敢衝就能贏，幼稚的厲害。
果然，當天下午就出了更詭異的命令。師部傳來消息，三個師九個團，隻留一個師在迪化城外加固防線，負責警戒城裡的動靜，剩下的兩個師，包括常恒所在的部隊，全都要轉到古牧地到阜康、迪化舊城到鞏寧城再到紅廟子的一線，對著城外修築工事。
“啥？讓咱們扛槍的去挖泥巴？”李達拿著工兵鏟，臉皺成了包子，“這不是開玩笑嗎？咱們是來打仗的，不是來當泥瓦匠的！”
常恒也愣住了。他看著手裡的工兵鏟，木柄還帶著新磨的毛刺，再想想早上還握在手裡的輕機槍。
可軍令如山，容不得半分質疑，他們很快就被工兵連的人領走，開始在指定區域忙活起來。
先是挖炮兵觀測哨，要選在地勢高的地方，還要有反斜麵掩護，防止被敵人的炮火直接命中。
常恒和幾個戰友揮著鏟子往下挖，泥土裡混著碎石子，沒一會兒手心又被磨出了水泡。
接著是拆除城外的房屋，那些土坯房已經空無一人，推的時候卻格外費勁，王鐵柱喊著號子，肩膀頂著房梁，額頭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
“都給我仔細點！房梁拆下來彆弄壞了，後麵說不定還用得上！”工兵連的老兵在一旁指揮，“射界一定要清理乾淨，兩千米內不能有任何遮擋，聽見沒有？”
常恒一邊應著，一邊忍不住朝迪化城的方向望去。他們修築的工事全是對著城外的，壕溝挖得又深又寬，還在裡麵布了鐵絲網和反坦克錐，形成一圈環形防禦，倒像是在防備什麼從外麵來的敵人，而不是要進攻城裡。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李達終於忍不住了，湊到常恒身邊，聲音壓得很低：“二娃哥，你說咱們這是在乾啥呢？為什麼設置的工事都是防備外麵的？難道城裡的敵人不可怕，外麵還有彆的敵人？”
常恒剛要開口敷衍幾句，想說自己也琢磨不透，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回頭一看，隻見連長馬英帶著兩個排長走了過來，臉色嚴肅得很。
“李達！”馬英的嗓門像打雷，“你個瓜娃子，給我好好乾活！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命令，不是問東問西！再多嘴，就給我抱著炸藥包去炸迪化城牆去！”
李達嚇得一縮脖子，趕緊低下頭去挖壕溝，手裡的鏟子都差點掉在地上。馬英沒再理他，目光轉向常恒：“李二娃，你跟我們來一下。”
常恒心裡咯噔一下，不知道是什麼事，但還是放下工兵鏟，跟了上去。
路過王鐵柱身邊時，他看見班長朝自己使了個眼色，眼神裡滿是擔憂。其他戰友也都停下了手裡的活，看著他被軍官們領走，眼神裡有好奇，也有幾分羨慕——至少不用再乾這挖來挖去的苦力活了。
走出工事區，夕陽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馬英走在最前麵，腳步很快，常恒跟在後麵，能聽見他粗重的呼吸聲。
遠處的迪化城籠罩在一層薄霧裡，城牆的輪廓模糊不清，像一頭蟄伏的巨獸，而他們剛剛修築的工事，就像一道鎖鏈，把這頭巨獸和外麵的世界隔了開來。
“連長，找我有啥事兒？”常恒忍不住問了一句。
馬英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他，眉頭皺了皺，似乎在斟酌措辭。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比剛才低了不少：“你是咱們連裡腦子最活泛的兵，平時觀察也仔細。我問你，這幾天的仗，你覺得正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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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恒心裡一緊，沒想到連長會問這個。他想了想，如實回答：“不正常。敵人的抵抗太弱了，尤其是第二批衝鋒的時候，簡直像是故意放我們過來。還有現在修的工事，全是對著外麵的，不像是要攻城，倒像是在……防守。”
“你也看出來了。”馬英歎了口氣，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地圖，鋪在地上，“師部剛傳來的消息，北麵有股不明勢力在集結，看規模不小，目標可能就是迪化。城裡的敵人之所以抵抗弱，說不定是在等援兵，或者是想把我們拖在這裡，跟外麵的勢力前後夾擊。”
常恒湊過去看地圖，隻見迪化城北麵的位置畫著幾個紅色的圈，旁邊標注著“不明武裝，人數約一個旅”。
“那咱們現在修工事，就是為了防備北麵的敵人？”常恒問。
“沒錯。”馬英點點頭，把地圖收起來，“師部怕打草驚蛇，所以沒把消息傳開，隻讓咱們先把工事修起來。你是老兵，又是班裡的骨乾，接下來這段時間，你多盯著點，尤其是李達那樣的新兵，彆讓他們亂說話，免得影響士氣。你還是高材生，看好他們。”
常恒心裡明白了，連長找他來，是想讓他幫忙穩住隊伍，看來他們有著更大動作了。他用力點點頭：“連長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好。”馬英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先回去，工事還得抓緊修，說不定哪天就用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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