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以為是連日勞累積下的虧空,是累過頭了。
可當那種熟悉的疲倦感持續不去,心頭還莫名湧起一陣陣難以言喻的惡心,看著灶台上油膩的鍋碗都忍不住想吐時,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她混沌的腦海,讓她渾身都戰栗起來。
她沒敢告訴任何人,連姬家蔚都瞞著。揣著一顆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偷偷走了十幾裡路,去了鎮上最偏僻角落裡的那家老藥鋪。須發皆白的老郎中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搭在她因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腕上。片刻之後,老郎中布滿皺紋的臉上慢慢綻開一個了然於心的笑容,他撚著頜下稀疏的胡須,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驚雷炸響在虞玉蘭耳邊:
“恭喜恭喜,夫人,是喜脈啊!滑脈有力,錯不了!”
虞玉蘭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那間彌漫著濃重草藥味的藥鋪的。
她像踩在雲端,整個人都輕飄飄的。頭頂的太陽,明晃晃地懸在湛藍的天空上,灑下溫暖得近乎灼熱的光芒。
她抬起頭,眯著眼看著那輪刺目的光球,積蓄了太多年的淚水,在這一刻再也無法抑製,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她沒有擦拭,任由滾燙的淚水肆意流淌,衝刷著她布滿風霜的臉頰。她沿著南三河寬闊的堤岸往回走,腳步從未如此輕快過,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每一步都像要飛起來。
南三河的水依舊在身側奔流,渾濁、洶湧,帶著亙古不變的節奏奔向遠方。
灘塗上的蘆蒿依舊在瘋長,綠得刺眼,散發出微苦的青氣。可此刻在她眼中,這水,這草,這廣袤的天地,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風拂過臉頰,帶著暖意;水流的聲響,像是歡快的鼓點。她緊緊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那清晰的痛感提醒著她,這一切都不是夢。
十個月後,在一個寒意料峭的初春黎明,虞玉蘭在自家那鋪著破舊草席的土炕上,經曆了一場撕心裂肺的掙紮後,生下了一個皺巴巴、卻哭聲嘹亮的男嬰。當接生婆將那團溫熱的、帶著濃重血腥氣的小生命,小心翼翼地放到姬家蔚顫抖的臂彎裡時,這個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早已對人生不抱希望的男人,渾濁的雙眼瞬間爆發出驚人的光亮。
他枯瘦如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著嬰兒那細嫩的臉頰,仿佛觸碰著世間最珍貴的琉璃,生怕一用力就會碰碎。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大顆大顆湧出,砸在孩子粉嫩的臉蛋上,燙得那小東西不安地扭動了一下。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想笑,又想哭,最終隻是將孩子抱得更緊,用儘全身力氣,低啞地、充滿無限希冀地吐出兩個字:“忠楜……叫忠楜……”盼著他能像南三河岸邊那些最不起眼卻也最堅韌的紅柳一樣,無論多麼貧瘠的土地,多麼猛烈的風雨,都能頑強地紮根,倔強地活下去,抽枝散葉。
有了姬忠楜,虞玉蘭在姬氏家族裡,仿佛一夜之間被注入了新的底氣。雖然日子依舊清貧如洗,姬家蔚的病依舊是懸在頭頂的利劍,但她的腰杆,在踏入祠堂或麵對族人時,終於可以挺直那麼幾分了。
高氏再見到她,臉上雖然還殘留著些微不自在的僵硬,但言語間那些明晃晃的尖刺,終究是收斂了許多。族裡的長輩,那些曾經對她視若無睹或隱含責備的老人們,如今見了她抱著白白胖胖的兒子走過,也會停下腳步,微微頷首,甚至擠出一絲難得的、帶著讚許的笑容,慢悠悠地說一句:“嗯,好福氣啊,家蔚家的。”
虞玉蘭依舊每天天不亮就起身,背上竹籃,走向那片給予她生機也見證她苦難的河灘。隻是,她的腰間,多了一個用舊布密密縫製的布兜。裡麵揣著給忠楜喂奶間隙用來墊肚子的雜糧餅子,有時還會塞進一小塊用油紙仔細包好的、專門留給大蘭的麥芽糖——她始終記得,是這個孩子的到來,帶來了命運的轉機。回家的路上,遠遠地,就能聽見大蘭那清脆響亮的童音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響起:“娘——!娘回來啦!”轉過彎,便能看見姬家蔚抱著裹在舊棉襖裡的忠楜,艱難地倚靠在吱呀作響的門框邊等她。
夕陽的餘暉將父子倆的身影拉得很長,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姬家蔚的病,依舊如跗骨之蛆,時好時壞,反複糾纏。但自從有了忠楜,他灰暗的臉上,那發自心底的笑容確實多了起來。有時候,難得精神好一點,他會裹著那件破舊的棉襖,坐在冰冷的門檻上。
夕陽的暖光落在他深陷的眼窩和嶙峋的顴骨上,竟也映出幾分溫和的光暈。他默默地看著虞玉蘭在院子裡手腳麻利地收拾剛挖回來的蘆蒿,擇去枯葉,抖落泥沙;看著大蘭像個小大人似的,笨拙地拿著小木勺,試圖給坐在木盆裡撲騰水花的弟弟忠楜洗澡,濺得自己一身水;看著小小的忠楜在泥地上努力地、搖搖晃晃地爬行,去追逐一隻路過的草蟲。他那雙被病痛折磨得黯淡無光的眼睛裡,會不自覺地流淌出滿滿的、近乎虔誠的滿足和平靜。仿佛看著眼前這一切,他生命裡所有的苦痛,都得到了某種奇異的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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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蘭……”有一次,冬日的午後,難得的暖陽透過窗欞灑進屋裡。
姬家蔚靠在炕頭,看著虞玉蘭在油燈下縫補他磨破的棉襖袖口,針線在她粗糙卻靈巧的手指間翻飛。
他忽然伸出枯瘦冰涼的手,輕輕覆上她骨節粗大的手背。虞玉蘭縫補的動作頓住了,抬眼看他。他凹陷的眼窩裡,盛滿了複雜的情緒,聲音低啞而緩慢,像在磨一塊粗糙的石頭,“這些年……苦了你了……跟著我,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虞玉蘭的心像是被溫水浸過,又酸又軟。她放下針線,反手將他的手緊緊捂在自己同樣粗糙卻溫熱的手心裡,用力地、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苦。”她的目光掃過炕角熟睡的忠楜,又看向窗外院子裡正帶著大蘭曬乾菜的身影,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磐石般的沉穩力量,“你看,咱現在有大蘭,有忠楜,日子有奔頭了。
以後……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孩子。日子,會越來越好的。一定會。”
她樸素的話語,仿佛帶著某種預言般的力量。沒過兩年,虞玉蘭再次挺起了日漸沉重的腰身。在一個槐花飄香的初夏清晨,她又生下了一個女兒。
嘹亮的啼哭聲劃破了土屋的寧靜。看著繈褓中那紅撲撲的小臉,虞玉蘭和姬家蔚相視一笑,眼中都帶著劫後餘生般的感恩。這個女兒,取名叫姬忠蘭。
命運似乎終於對這個飽經磨難的家庭展露出吝嗇的仁慈。又隔了兩年,當南三河岸邊的紅柳再次抽出嫩綠的新枝時,虞玉蘭的第三個孩子——二女兒姬忠雲,也呱呱墜地。
就這樣,曾經冷清得隻剩下病痛和歎息的土屋裡,竟也有了四個孩子繞膝的喧鬨與生機。日子依舊清貧,鍋裡的粥照例稀得能照見人影,姬家蔚的病依舊是懸在全家頭頂的陰雲,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但虞玉蘭的心,卻像灘塗上深深紮下根係的蘆蒿,在這片曾經讓她感到無比冰冷和窒息的土地——小姬莊,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生出了堅韌的根須。孩子們的哭鬨聲、嬉笑聲、大蘭懂事地幫襯家務的身影、忠楜蹣跚學步的憨態、忠蘭和忠雲咿呀學語的稚嫩聲音……這一切交織成的、充滿煙火氣的嘈雜,對她而言,是世間最動聽的樂章,是支撐她熬過所有苦難的、最真實的力量。
這天晚上,月色如水,靜靜地流淌進簡陋的土屋。虞玉蘭給最小的忠雲喂飽了奶,看著她吮著小拳頭滿足地睡去。
又讓已經懂事許多的大蘭,哄著忠蘭和忠楜在裡間的小炕上睡下。孩子們均勻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像一首安詳的夜曲。她這才輕輕捶了捶酸痛的腰背,回到外間的大炕邊。
姬家蔚已經睡著了。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下,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頰深陷,呼吸微弱,但還算平穩,沒有那令人揪心的急促喘息和痰鳴。虞玉蘭沒有立刻躺下,她坐在冰冷的炕沿上,側耳傾聽著窗外。南三河那永不停歇的、嘩嘩的流水聲,穿越靜謐的村莊,清晰地傳入耳中。
那聲音渾厚、低沉、綿長,仿佛亙古以來就在那裡流淌,也將一直這樣流淌下去,帶著這片土地上所有生民的悲歡離合,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她望著窗外那輪皎潔的明月,清輝灑滿寂靜的院落,在坑窪的泥地上鋪開一片朦朧而溫柔的銀霜。聽著河水奔流,聽著屋內丈夫和孩子們均勻的呼吸,一種久違的、近乎奢侈的踏實感,像溫暖的潮水,緩緩漫過她疲憊的身心。她知道,前方的路還長。
姬家蔚那沉屙難起的病體,像一顆不知何時會引爆的炸彈;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像四張永遠填不滿的小嘴;地裡的莊稼需要伺弄,河灘的蘆蒿需要挖,鎮上的油鹽醬醋需要銅板去換……每一件都是沉甸甸的擔子。
可此刻,月光下的虞玉蘭,心中竟沒有多少恐懼。她早已被生活的苦難磨礪得如同灘塗上的鵝卵石,堅硬而沉默。她是從最深的苦日子裡一寸寸熬出來的,就像灘塗上那些年複一年被狂風暴雨無情抽打、被洪水反複淹沒的野蘆蒿。
就算被摧殘得匍匐在地,枝葉零落,隻要深紮在泥土裡的根須還在,隻要還有一口喘息的機會,第二天,當太陽升起,它們總能再次頑強地昂起頭顱,向著天空,向著風雨,倔強地伸展出新的嫩芽,煥發出不屈的生機。
她對著窗外的明月和奔流的河水,輕輕地、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那歎息裡,有疲憊,有沉重,卻再無迷茫和絕望。她站起身,吹熄了炕頭那盞搖曳不定、光線昏黃的油燈。
土屋瞬間陷入一片溫暖的黑暗。隻有窗欞間透進來的月光,執著地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幾道斑駁而清冷的銀輝,如同命運投射下的、明暗交織的印記。
窗外,南三河的水,依舊在不緊不慢地奔流著,帶著小姬莊裡數不儘的悲歡故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沉默而執著地奔向遠方。
而虞玉蘭的故事,這浸透了汗水、淚水和河水的生命長卷,在曆經了最初的寒冬與絕望之後,才剛剛翻開了充滿韌性與希望的第一章。河西的苦難與河東的微光,在她的命途中交織纏繞,如同這奔流不息的河水,永無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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