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個淌血的巨大傷口,沉沉墜向西邊河岸,把天空和河麵染成觸目驚心的金紅。
暮色四合時,一個背著陳舊藥箱、步履蹣跚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院門口。
是那位被寄予最後希望、卻因大霧阻隔姍姍來遲的李郎中。他風塵仆仆,褲腿沾滿泥點,顯然是一路疾行。
站在院子裡沒進屋,隻透過敞開的屋門遠遠望了眼炕上那具無聲的軀體。
昏黃暮色中,他的身影格外佝僂蕭索。緩緩摘下頭上的舊氈帽,對著屋內、對著門檻上的虞玉蘭,深深鄭重地拱了拱手,聲音沙啞疲憊:“……節哀順變。”
虞玉蘭停下針線,抬頭平靜地看著院中遲到的郎中,臉上沒有怨恨,隻有片死水般的沉寂。
猛地站起身走到郎中麵前,沒說話,隻從懷裡——那個最貼身的口袋裡,摸出大姐虞玉梅偷偷塞給她應急的、唯一一塊帶著體溫的銀元。
銀元在暮色中閃著微弱冰冷的光,她伸出手遞過去,動作僵硬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了結意味。
郎中看著那塊銀元,又抬頭看看虞玉蘭那雙深陷的、盛滿無邊苦難卻依舊固執燃燒著某種火焰的眼睛,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複雜神情。
沒有伸手去接,隻是緩緩搖頭,重新戴上氈帽轉身,一步一步踏著沉重的暮色向院外走去。
佝僂的背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向遠處波光粼粼的河麵。
風中留下他一句蒼老如歎息的話:“錢……收著吧。往後……若有過不去的坎兒……讓娃……去河東……找我。”
虞玉蘭握著那塊被掌心焐得微燙的銀元,怔怔地站在原地。
抬頭望向河對岸,暮色中的河東岸,大片蘆葦蕩在夕陽餘暉裡搖曳,燃成一片金紅,連綿起伏像河麵上起了無邊野火,壯麗又殘酷。
那火光映在她深不見底的瞳孔裡。她知道,從這一刻起,河東河西,這寬闊洶湧的南三河兩岸的世界,所有風霜雨雪、艱難險阻,都隻能靠她自己,帶著這四個羽翼未豐的雛兒,去闖、去熬、去蹚出一條活路了。
夜色像濃墨徹底吞了天地。孩子們哭累餓極了,在冰冷的炕上擠在一起沉沉睡去,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發出均勻細弱的呼吸。
屋子裡彌漫著潮濕的土腥、殘留的草藥苦澀,還有揮之不去的、死亡與新寡的冰冷氣息。
虞玉蘭沒睡。坐在冰冷的炕沿,借著窗外透進的清冷月光,手指一遍又一遍近乎貪婪地摩挲著姬家蔚留下的那件洗得發白、肩頭袖口都磨出破洞的藍布褂子。
粗糲的布料摩擦著她同樣粗糙的指尖,上麵仿佛還殘留著他最後一點微弱的氣息。摩挲著,突然想起他最後那句氣若遊絲的“對不住”。
那三個字當時隻覺是愧疚無奈,此刻在無邊死寂和冰冷月光下,她終於醍醐灌頂般明白了!那眼神深處一閃而過的、她當時讀不透的決絕是什麼——不是對生的留戀,是對死的默許!
是拚儘最後一絲力氣,也要斬斷她追隨而去的念頭!那眼神在說:彆管我!彆哭!彆倒下!帶著娃活下去!替我看他們長大!替我活出個人樣來!
一股巨大的、遲來的悲痛像滔天巨浪,瞬間將她淹沒!死死咬住手背,將那幾乎要衝破喉嚨的撕心裂肺的悲鳴硬生生堵回去!牙齒深深陷進皮肉,嘗到濃重的血腥味。
淚水決堤般湧出,模糊了視線,大顆大顆砸在懷中那件冰冷的藍布褂子上,迅速洇開深色的、絕望的印記。
虞玉蘭緩緩鬆開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背,將那件承載太多記憶和囑托的藍布褂子,仔仔細細撫平每道褶皺,疊得方方正正。站起身走到那個破舊掉漆的木櫃前,打開最底層那個幾乎從不開啟的抽屜。
裡麵靜靜躺著兩包用油紙包裹的、早已被河水浸泡又被絕望風乾的草藥——那兩劑象征希望破滅、象征災難源頭的藥。
她將疊好的藍布褂子輕輕珍重地放在這兩包藥上麵,仿佛用丈夫的遺物,覆蓋住那場帶來毀滅的冰冷河水,覆蓋住那場無望的求醫之旅。
然後輕輕合上抽屜,如同合上一段沾滿血淚的過往。
吹熄炕頭那如豆的殘燈,屋內徹底陷入純粹的黑暗,隻有清冷的月光固執地透過窗欞,在地上塗抹斑駁光影。虞玉蘭摸索著在孩子們身邊躺下,伸出手臂將熟睡中無意識依偎過來的小忠雲,輕輕緊緊摟進懷裡。
小家夥溫熱的、帶著奶香的小身子貼著她冰冷的軀體,小小的腦袋枕在她臂彎,均勻溫暖的呼吸一下下輕柔地噴拂在她冰涼汗濕的頸窩。
那微弱的暖流帶著生命最原始的溫度,像初春南三河解凍後,河麵上吹來的第一縷帶水汽和泥土芬芳的微風,雖微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喚醒沉睡大地的力量。
虞玉蘭緊緊抱著懷中的小女兒,感受著那微弱卻堅定的心跳,感受著其他三個孩子近在咫尺的呼吸。
黑暗中,她睜大乾澀的眼望著屋頂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破洞,望著那片被揉皺的灰藍天空。
天總會亮的。
哪怕這夜再長、再冷、再像沒個儘頭,天也總會亮的。
她必須活著,睜大眼睛,替她的家蔚,看著那亮光一點一點,刺破這無邊黑暗,重新降臨在這片浸透苦難的土地上。
喜歡河東與河西的故事請大家收藏:()河東與河西的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