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蘭沒哭。她像一尊被雨水衝刷了千年的石像,僵硬地轉過身,走到裡屋,默默地開始收拾東西。
她把前幾天剛曬乾、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摞——灰色的粗布,帶著陽光暴曬後特有的、乾燥溫暖的氣息——用力塞進一個藍布包袱裡。
這些衣服,本該是穿在那些為了“好日子”在槍林彈雨裡衝鋒的漢子們身上的,是帶著希望和力量的。
現在,卻要拿去裹她閨女那冰冷僵硬的屍身!這念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她的心。
她手下動作不停,聲音卻嘶啞得如同被雨水泡透又曬乾的破棉絮,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砸在地上:“姐,彆嚎了。
嚎不活人。去叫上家茹大伯家的她大娘,還有他二房家的兩個嫂嫂。讓忠楜……也跟著。”
兒子該去,該去看看他姐最後一麵,該記住這河東的“福氣”是什麼模樣!更要記住,她們姬家的人,不能就這麼被命運打趴下!
姬氏祠堂門口那棵老槐樹,在淒風苦雨中簌簌發抖,黃葉混著雨水劈裡啪啦往下掉,砸在泥水裡,像一聲聲沉悶的歎息。
大娘姬家茹的妻子)是個懂規矩、信鬼神的,她用厚厚的油紙仔細包好了香燭紙錢,神情肅穆。
二嫂姬忠鬆的妻子)則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摸出個用紅布裹著的小物件——一個用桃木新刻的小人,眉眼模糊,卻透著一股子煞氣。按河東老輩人的說法,產婦橫死,怨氣衝天,得用這浸染了雷擊木氣息的桃人鎮在胸口,才能壓住那不肯散去的魂靈,免得她禍害活人,尤其是張家那個“獨苗苗”張吉安。
姬忠楜默默背起母親那個裝著大蘭遺物的藍布包袱,裡麵除了幾件替換衣裳,最沉的就是那半盒大蘭沒舍得用完、留在娘家的胭脂。
粉紅的瓷盒,冰涼冰涼的,隔著布貼著他的背脊。
渡船在渾濁翻滾的河水中搖晃前行。船老大是個沉默寡言的黑瘦老漢,他佝僂著背,費力地搖著櫓,木槳攪動著河底黑臭的淤泥,翻騰起一串串令人作嘔的氣泡。
雨絲斜織著,打在船篷上,打在每個人的臉上身上,冰冷刺骨。
船行到河心,水流湍急,船身劇烈顛簸。船老大渾濁的眼睛望著茫茫水麵,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這無情的河水控訴:“唉……作孽啊……這河今年胃口大,算上你家閨女,開春到現在,已經吞下去仨了……都是生娃的媳婦……都是血崩……沒一個救得回來……閻王殿裡添新鬼,奈何橋上哭斷腸喲……”這蒼涼悲戚的調子,混著嘩嘩的水聲,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裡,也狠狠砸在虞玉蘭的心上。
她死死盯著那黃湯似的、翻滾著漩渦的河水,渾濁得看不清底下是泥還是沙。
恍惚間,她仿佛又看見大蘭六歲那年,小丫頭攥著塊硬邦邦的苞米麵餅子,小心翼翼地踩著濕滑的獨木橋,要過河去給在地裡乾活的大人送飯。
那小身子,在窄窄的橋上搖搖晃晃,單薄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蘆葉,看得岸邊的她心驚肉跳,扯著嗓子喊:“慢點!慢點!看著腳下!”如今,河水依舊這麼黃,這麼渾,這麼無情地流著。
可她那像蘆葉一樣單薄的閨女,已經沒了。
沒在冰冷的河水裡,卻倒在了本該是“福窩”的熱炕頭上,成了一捧埋在河東麥田邊的新土!這“河西”到“河東”,一步之遙,竟是陰陽永隔!
張家的青磚院落,在迷蒙的雨霧中顯出一種死氣沉沉的陰森。剛踏進院門,一股濃烈刺鼻的燒紙錢、燒錫箔的焦糊味就霸道地鑽進了鼻孔,嗆得人喉嚨發緊。
院子裡濕漉漉的,泥濘不堪,幾個幫忙的遠親縮在屋簷下,眼神躲閃。
門檻上,蹲著一個人,正是大蘭的丈夫張吉安。他披著件半舊的褂子,手裡捏著一杆黃銅煙袋鍋,有一口沒一口地嘬著。劣質煙葉燃燒的辛辣煙霧混在潮濕的空氣裡。
煙鍋裡的火明明滅滅,映著他半邊臉,灰暗、麻木,像一塊被雨水衝刷過、毫無生氣的生鐵疙瘩。
他抬眼看到虞玉蘭一行人,眼神空洞地掃過,沒有起身,隻是用煙袋鍋子在門檻石上不緊不慢地磕了磕,幾點火星子濺落在濕地上,瞬間熄滅,留下一小片黑痕。
他的聲音平平的,沒有任何起伏,像是在說彆人家丟了一隻雞,死了一條狗:“昨兒後半夜……請了鎮上最好的王先生郎中)來……紮了針,灌了藥……不中用……血,止不住,像開了閘……”他頓了頓,又嘬了一口煙,吐出渾濁的煙霧,“……娃……也沒保住……是個帶把的小子……”
那“小子”兩個字,終於在他麻木的聲音裡帶出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顫抖和空洞的惋惜。
一股寒氣從虞玉蘭的腳底板直衝頭頂。她沒理會張吉安,徑直走向裡屋。
昏暗的土炕上,一床刺目的、嶄新的紅布,嚴嚴實實地裹著一個瘦小的人形輪廓。那紅布紅得像血,像火,更像一個巨大而詭異的詛咒,吞噬了她年輕女兒的一切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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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蘭兒啊——!”虞玉梅一眼看到那刺目的紅布包,像是被雷擊中,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哀嚎,不管不顧地就要撲上去掀那布,“讓姨看看你!親娘看看你啊!我的苦命的閨女啊……”
“不能掀!使不得!”大娘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抱住了近乎癲狂的虞玉梅,力氣大得驚人,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一絲恐懼,“玉梅!你糊塗!橫死的產婦,怨氣最重!見了光,煞氣衝出來,活人要遭殃!作祟啊!這是規矩!老輩人傳下來的規矩!不能破!”她死死箍著虞玉梅,眼神卻緊張地瞟著那紅布包,仿佛裡麵真有什麼可怕的東西要破布而出。
虞玉蘭沒說話。她像一截木頭,一步步挪到炕邊。她伸出那隻被錐子紮傷、還纏著破布條的手,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從紅布包裹的邊緣探了進去。指尖觸碰到布料下的肌膚——冰冷!一種刺骨的、毫無生氣的冰冷!像數九寒天裡,把手伸進結了厚冰的河窟窿裡,那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到全身,凍僵了她的血液。
這冰冷,與記憶中的溫熱形成了殘忍的對比。去年冬天,也是這樣的夜晚,油燈昏黃。她和即將出嫁的大蘭擠在炕上,就著微弱的燈光,一針一線地趕製那床陪嫁的藍花布新被。
大蘭的手,因為興奮和羞澀而微微發燙,手指靈活地穿梭著,偶爾碰到她的手,是那樣溫暖、鮮活。閨女還小聲問:“媽,聽說河東的冬天,風沒咱河西這麼大,刮臉上不疼,是真的不?”她當時笑著嗔怪:“傻丫頭,等你自己去了河東,不就知道了?享福去吧!”那笑聲,那溫熱的觸感,此刻都變成了冰冷的刀子,反複切割著她早已麻木的心。
“她……”張吉安不知何時也跟了進來,依舊倚著門框,煙袋鍋子熄了火,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銅鍋頭。
他的目光落在牆角一個半開的藍布包袱上,裡麵露出一角熟悉的藍底白花。
“她嫁過來時……帶了床藍花被……嶄新的,壓在箱底。她說……那是您給她縫的……要留著……等有了娃……給娃蓋……”他的聲音乾澀,沒什麼感情,像是在複述一件無關緊要的舊事。
虞玉蘭猛地轉過身,幾步衝到牆角,一把扯開了那個包袱。一床疊得整整齊齊的藍花布棉被露了出來。
那熟悉的花色,那細密的針腳,正是她和大蘭在無數個夜晚,伴著油燈和月光,一針一線縫出來的!被麵上那朵朵素雅的蘭花,仿佛還殘留著閨女指尖的溫度和少女的憧憬。
她的手指顫抖著撫過被麵,指尖在一處被角停住——那裡,有一個淺淺的、不甚清晰的牙印。
是大蘭!準是那天晚上,她咬線頭時太用力,又不小心用牙去拽,留下的印子!當時她還笑話閨女:“瞧你這笨手笨腳的,被子都讓你啃了!”大蘭隻是紅著臉咯咯地笑。這小小的牙印,此刻成了閨女留在人世間最後的、帶著體溫的印記。
虞玉蘭死死攥住那個被角,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股腥甜湧上喉嚨。她的蘭兒,連一宿都沒舍得蓋這床新被,就這麼……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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