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殯那天,老天爺像是哭乾了眼淚,竟意外地放了晴。
慘白的日頭懸在天上,沒有一絲暖意。河風刮得緊,卷著漫天飛舞的紙錢,打著旋兒,紛紛揚揚地往河西的方向飄去,像一群迷路的、倉皇失措的白蝶,又像是大蘭無聲的魂靈,掙紮著想飄回她出生的地方。
一口薄薄的楊木棺材,被幾個張家雇來的漢子抬著,晃晃悠悠地走在田埂上。
姬忠楜跟在棺材後麵,眼睛紅腫得像桃子。他看著兩個本家的嫂子一左一右架著幾乎虛脫的母親虞玉蘭,她的腰深深地佝僂著,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垮,腳步踉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大姨虞玉梅用一塊灰撲撲的頭巾死死捂著臉,壓抑的嗚咽聲從頭巾下斷斷續續地漏出來,肩膀不停地抽動。
最前麵,是那個“丈夫”張吉安。他換了一身半舊的青色長衫,腰裡係著根白布條,手裡捧著一個裝著紙錢的瓦盆。
他的步子邁得不緊不慢,甚至有些刻意的平穩,既不像悲痛欲絕,也不像如釋重負,倒像是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索然無味的儀式。
這步伐,這姿態,讓姬忠楜猛地想起了去年春天,叔叔姬家萍被任命為共產黨中隊長,要帶隊伍離開小姬莊時的情景。
也是這麼一群人簇擁著,送著。隻是,叔叔背著鋼槍,穿著灰布軍裝,腰杆挺得筆直,眼神銳利,大步流星地走向未知的戰場,走向他堅信的、能給河西河東都帶來好日子的地方。
而大蘭呢?她躺在這冰冷的棺材裡,穿著紅嫁衣按橫死規矩,入殮時換回了嫁衣),被紅布裹過,被桃木人鎮過,她要去哪裡?叔叔是去打仗,去改變,大蘭她……是被什麼打敗了?是被這該死的“命”嗎?
墳地選在河東一片剛收割完的麥田邊上。新翻的泥土濕漉漉的,呈現出一種深褐色,散發著濃重的土腥氣,混著燒紙錢、燒錫箔殘留的焦糊味,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氣息。
一個矮小的、可憐的土丘已經堆好,像大地上一塊新鮮的、醜陋的傷疤。
族裡一位須發皆白、牙齒漏風的老者,顫巍巍地展開一張黃紙,用含混不清的方言念著悼詞,無非是些“早登極樂”、“魂歸地府”的老調。
幾隻黑色的老鴰烏鴉)落在墳地旁幾棵光禿禿的楊樹上,發出“嘎——嘎——”的聒噪叫聲,聲音嘶啞難聽,像是在嘲笑這人間微不足道的悲歡。
張吉安走上前,麵無表情地從懷裡抓出一把金黃的麥粒,揚手撒向那小小的墳頭。麥粒落在新土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到了那頭……不缺糧……”他乾巴巴地說了一句,像是完成最後一道工序。
這舉動,與其說是告慰亡魂,不如說是做給活人看的敷衍。
輪到娘家人了。虞玉蘭掙脫了嫂子的攙扶,一步一步走到墳前。
她從姬忠楜背著的藍布包袱裡,拿出了那半盒胭脂。粉紅的瓷盒,在慘淡的日光下顯得那麼脆弱。
她沒有猶豫,蹲下身,用那雙布滿老繭、還帶著錐子傷痕的手,在冰冷的墳頭奮力刨開一個小坑。
泥土沾滿了她的指甲縫。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半盒胭脂放了進去,再用手掌,一點點將泥土覆蓋上。
當最後一捧土蓋嚴實,一股奇異的、混合著廉價脂粉的甜香和新鮮泥土的腥澀氣息,幽幽地飄散開來。這氣味,瞬間擊中了虞玉蘭。
她猛地想起大蘭嫁過來後,托人捎來的第一封信裡,那稚嫩而歡快的描述:“媽,河東這邊桃花開得好早啊!粉撲撲的一大片,風一吹,花瓣像下雨,香得很哩!”閨女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帶著對“河東”新生活的全部喜悅。
如今,她把這“桃花”的顏色和香氣,永遠地留在了河東,埋在了這冰冷的泥土裡。
回程的渡船,在暮色四合的河麵上顯得格外孤寂。船行得很慢,河水無聲地流淌,將船尾蕩開的漣漪一道道無情地扯碎、吞噬、抹平,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
姬忠楜趴在冰冷的船幫上,呆呆地看著那不斷破碎又不斷重生的水紋,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想起了大蘭以前在河西家裡的紡車旁,一邊紡線,一邊哼唱的小調。那調子軟軟的,帶著點憂傷,又帶著點說不清的期盼,像春天裡河西原野上拂過麥苗的暖風。
如今,這調子是不是也被這河水扯碎了?再也拚不回來了?
一隻粗糙、冰涼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手,輕輕撫上了他的後頸。是母親虞玉蘭。她的手指摸索著,摸到了兒子後頸那塊凸起的、尖尖的骨頭。
十二歲的少年,瘦得硌手,那骨頭像剛頂破土、還帶著硬殼的倔強麥芽。
“你姐她……”虞玉蘭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是想安慰兒子?是想詛咒命運?還是想訴說那撕心裂肺卻又無處宣泄的痛?可話沒出口,一股凜冽的河風猛地灌進她的喉嚨,嗆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
她彎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佝僂的身影在暮色中劇烈地顫抖,像風中殘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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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時,姬忠楜抬起頭,看著母親痛苦扭曲的側臉,看著大姨虞玉梅依舊望著河西方向無聲抹淚的悲戚,看著大娘和兩個嫂子低著頭,手指不停地撚動著不知何時掏出來的佛珠,嘴裡念念有詞,祈求著菩薩保佑。
他的目光又落回船艙裡,渾濁的河水正悄無聲息地漫過船板之間的縫隙,冰涼冰涼的,浸濕了他的鞋底。
這冰涼,和他最後觸摸到的、姐姐那隻裹在紅布下的手,一模一樣。
“媽,”姬忠楜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迷茫和沉重,像一塊石頭投入死水,“人死了……是不是就……變成這河水了?”他問。
河水沉默地流淌,帶走一切,又似乎包容一切。
船終於靠上了河西的碼頭。殘陽如血,將浩渺的河麵染得一片通紅,那顏色,像極了裹屍的刺目紅布,也像大蘭出嫁那天漫天的晚霞,壯烈又淒涼。
姬忠楜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泥濘的河灘往家走。暮色中,從姬氏祠堂的方向,清晰地傳來一陣陣“吱呀——吱呀——”的、單調而堅韌的紡車聲。
是莊上的婆娘們,還在油燈下,不知疲倦地趕製著前線急需的軍衣。這聲音,穿透暮色,鑽進他的耳朵裡。
恍惚間,那單調的紡車聲,似乎又糅合進了大蘭出嫁前夜,坐在紡車旁哼唱的那支軟軟的小調。
那調子,曾經充滿了對河東的向往。如今,它被這無情的河水分成了兩半。
一半,隨著那飛揚的紙錢,永遠地留在了河東那片冰冷的麥田邊,縈繞在新起的墳頭。
另一半,則被這暮色和河風,固執地、頑強地,又吹送回了河西,纏繞在這吱呀作響、象征著勞作、生存和某種不屈希望的紡車旁。
虞玉蘭也聽到了那紡車聲。她直起依舊疼痛的腰背,抹了一把被河風和淚水糊住的臉,望向祠堂的方向。
那渾濁的眼底深處,哀痛如同凝固的岩漿,但在那岩漿之下,一股更加灼熱、更加蠻橫、更加不屈的東西,如同地火般奔湧!她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被錐子紮傷的掌心,那點痛楚讓她更加清醒。
大蘭,我的兒,你看著!她在心裡對著河東的方向,對著那血紅的河水,對著這吃人的世道,無聲地呐喊。娘不信這個邪!河西到河東,不是死路!你走不通的路,娘帶著忠楜,帶著你弟妹,爬也要爬過去!這命,我虞玉蘭,偏要給它扳過來!你等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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