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的春天,老天爺像是被捅破了腸肚,暴雨如潑墨般傾瀉而下。
渾濁的洪澤湖在連綿雨水的衝擊下不堪重負,化作一頭掙脫鎖鏈的巨獸,嘶吼著衝破堤岸。
小姬莊蜷縮在洪澤湖下遊,夜幕籠罩時還是炊煙嫋嫋的村落,待晨光初現時,已然被滾滾濁浪吞沒,成了汪洋中一座搖搖欲墜的孤島。
洪水裹挾著枯枝敗葉與殘垣斷壁,所到之處皆是一片狼藉。
一間間低矮的土屋在洪流的撞擊下,如同脆弱的紙牌屋轟然倒塌。
曾經鬱鬱蔥蔥的田野,如今隻剩枯黃的秸稈在水麵上無助地沉浮,宛如無數絕望的手臂,在訴說著命運的悲慘。
村民們望著被吞噬的家園,眼中滿是恐懼與絕望,但求生的本能驅使著他們,扶老攜幼,朝著河的東岸倉皇奔逃。
東岸上,虞玉蘭正帶著三個孩子,牽著家中那匹瘦弱的騾子,在泥濘中艱難地搭建簡易棚子。
她的衣衫早已被雨水浸透,淩亂的頭發緊貼在蒼白的臉頰上,發絲間還夾雜著幾片碎草葉;孩子們緊緊依偎在她身旁,小臉被寒風吹得通紅,眼中滿是恐懼與迷茫。
那匹騾子耷拉著腦袋,蹄子深陷在泥漿裡,不時發出低沉的嘶鳴,為這壓抑的氛圍更添一絲淒涼。
“娘,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家啊?”小兒子仰起頭,清澈的眼睛裡滿是擔憂,稚嫩的聲音帶著哭腔。
虞玉蘭強忍著眼中的淚水,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聲音沙啞卻堅定:“等洪水退了,咱們就回家。”
可她心裡清楚,被洪水衝垮的不僅是房屋,更是一家人賴以生存的根基,回家之路,遙遙無期。
而眼前這個用蘆葦和破布勉強搭起的棚子,便是他們在這亂世中唯一的庇護所。
虞玉蘭看著兒子被雨水泡得發白的腳底板,上麵磨出的血泡在泥水中顯得格外刺目,如同綻開的紅梅。
她心疼得眼眶發熱,本想說讓兒子歇歇,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忠楜,你大伯父家要去大雲山,你跟著去看看吧。”
姬忠楜手中的蘆葦稈“啪”地折斷,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娘,我走了你們咋辦?”
虞玉蘭彆過臉,望著遠處灰蒙蒙的水麵,聲音微微發顫:“有你三姨呢。
你堂哥忠鬆在大雲山紮下根了,你去了能幫襯著做點活,掙口飯吃。
等水退了,娘就去接你。”她不敢看兒子的眼睛,生怕自己會動搖,會忍不住哭出來。
姬忠楜咬著嘴唇,將斷成兩截的蘆葦稈狠狠扔進水裡,濺起幾朵小小的水花:“我知道了。”
他轉身去幫大伯父捆紮行李,挺直的後背繃得像塊浸了水的木板,倔強地不肯回頭,生怕母親看到自己泛紅的眼眶。
離開這片澤國時,姬忠楜背上馱著的不僅是他積攢的那點可憐盤纏,更是母親和兩個妹妹懸於濁浪之上的性命。
他的草鞋早已被泥漿泡爛,索性赤著腳,踩在雨後濕滑的山道上。
每一步,都有碎石紮進腳掌;每一步,都留下一個帶血的泥印子,仿佛在書寫著他的艱辛與堅韌。
大雲山沉默地蹲伏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宛如一尊巨大的雕塑。
山腳下,姬忠鬆那幾間依山搭建的茅草屋,似幾片貼在陡坡上的枯葉,在風雨中搖搖欲墜。
堂哥見到他,黝黑的臉膛上擠出些許笑紋,卻掩不住眼底的愁苦:“忠楜,來了……來了就好。
隻是這山裡,也就比水裡多個喘氣的地方,活命,難啊!”
姬忠楜沒有說話,放下那點家當,目光投向屋後裸露的青色山岩。
岩石在雨霧中泛著冷光,仿佛在向他挑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