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澤湖的晨霧還在蘆葦蕩裡纏綿,忠楜已摸黑起了床。
老木門軸發出的呻吟,驚飛了屋簷下的麻雀。
他嗬出一口白氣,在寒氣裡凝成霜花,順手從牆角摸出半塊硬得硌手的苞麵餅揣進懷裡——這是娘昨晚省下的口糧。
牛棚裡,老黃牛嚼著乾草,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
忠楜熟練地套上犁鏵,粗糙的麻繩勒進掌心,磨得生疼。
老夥計,今個兒可得加把勁!他拍了拍牛脖子,聲音裡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倔強。
老黃牛仿佛聽懂了他的話,噴著鼻息,蹄子在泥地上刨出兩個深坑。
路過祠堂時,晨霧漸漸散去。
姬家萍正從祠堂裡出來,手裡攥著幾張皺巴巴的紙,被露水洇得發潮。
那件灰布褂子不知洗了多少遍,袖口磨得薄如蟬翼,補丁摞著補丁。
看見忠楜,他咧開缺角的牙齒笑了,臉上的傷疤在晨光裡泛著淡紅:楜兒,你娘今早喝藥沒?那藥得趁熱喝才管用。
喝了,天一亮我就盯著娘把藥喝了。
忠楜把牛繩在手腕上繞了兩圈,二叔放心,大伯說今晌午就能把南坡的地翻完。
姬家萍伸手拍了拍他的後腦勺,掌心的老繭蹭得他頭皮發麻:讓你大伯彆舍不得用牛,地得翻透嘍!把底下的淤黑翻上來,曬透了才肯長莊稼。
南坡的泥地還浸著隔夜的寒氣,踩上去直往下陷。
姬家茹正佝僂著腰,枯枝般的手指在泥裡摸索碎磚。
他婆娘蹲在一旁,將潮濕的柴火捆成小把,見忠楜來了,扯著嗓子喊道:我的乖乖!快歇歇腳!你大伯這老骨頭,才翻半壟地,喘得跟拉風箱似的。
忠楜沒應聲,悶頭將牛套在犁上。
他個頭還不及犁架高,脊梁彎成一張滿弓,褲腳早被泥水浸透。
老黃牛似乎懂得小主人的艱辛,走得格外穩當,蹄子踩在泥裡,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響,像在為他加油鼓勁。
每走一步,忠楜都要使出渾身力氣,額頭上的汗珠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泥地裡,濺起細小的泥花。
楜兒,歇口氣!姬家茹遞來一個粗瓷碗,裡麵盛著涼井水,你娘身子骨不好,你可彆累壞了。
忠楜接過碗,咕咚咕咚灌了大半,清涼的井水順著喉嚨流下,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他抹了把嘴,咧嘴笑道:沒事,大伯!我多乾點,娘就能少受些累。
看著侄兒單薄卻堅毅的背影,姬家茹眼眶微微發紅。
去年那場洪水,這孩子跟著大人在濁浪裡救人,腿被碎玻璃劃開一道大口子,鮮血染紅了褲腿,他愣是咬著牙沒掉一滴眼淚。
如今才十三歲,乾起活來比村裡十六七的後生還要拚命。
日頭爬到頭頂時,忠楜已經犁完半畝地。
他卸了牛套,讓老黃牛在坡上啃食剛冒芽的嫩草,自己則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掏出懷裡的苞麵餅。
摻著麩皮和野菜的苞麵餅硬得能當石頭使,咬一口,滿嘴都是粗糲的顆粒感。
可忠楜卻吃得格外香甜——比起去年吃觀音土充饑的日子,這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
正啃著苞麵餅,坡下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抬頭望去,忠蘭挎著竹籃,紅襖小辮在陽光下格外鮮亮。
她身後跟著忠雲,手裡捏著一團泥巴,正興致勃勃地捏著什麼。
哥!娘讓你回家吃飯!忠蘭脆生生的聲音像剛從井裡打上來的水,清冽甘甜。
忠楜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泥巴:你們咋來了?路不好走,當心摔著。
忠蘭晃了晃竹籃,裡麵的瓦罐還冒著熱氣:娘燉了紅薯,特意讓我給你送來,快趁熱吃。
忠雲舉著手裡的泥巴,興奮地喊道:哥!你看我捏的牛!那團泥巴歪歪扭扭,倒有幾分像洪水裡漂浮的爛木頭。
忠楜笑著刮了刮小妹的鼻子:像!比大伯家的老黃牛還壯實哩!
兄妹三人坐在田埂上,分吃罐裡的紅薯。
這紅薯是姬家萍從區上領來的良種,個頭不大,表皮還帶著黑斑,可蒸熟後卻甜得能粘住嘴。
忠雲吃得最歡,嘴角沾滿了紅薯泥,活像一隻偷吃東西的小耗子。
忠蘭把自己的那半塊掰了一半遞給忠楜:哥,你下午還得乾活,多吃點。
忠楜卻把自己的苞麵餅塞進妹妹手裡:你正長身子,還得念書呢!好好學,將來教哥識字。
提到念書,忠蘭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