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歲的忠雲是娘的小尾巴,也是最黏人的一個。
她還不太懂日子有多沉,隻知道有娘在的地方,就暖和、就安心。
她搖搖晃晃地跟在虞玉蘭後頭,手裡攥著哥哥忠楜給她削的小木鏟,在新翻的地裡東戳戳、西挖挖,嘴裡還不停地嘟囔:
“幫娘挖地……挖大大地……種大饅頭!”小臉凍得發青,鼻涕淌到嘴邊也顧不得擦。
忽然,木鏟“咯噔”一聲碰到個硬家夥。小丫頭頓時來了勁,撅起屁股、兩手並用,嘿咻嘿咻刨起來。
沒一會兒,竟真讓她扒出一個巴掌大的河蚌,殼兒緊緊閉著!
“娘!娘!快瞧!有肉!有肉吃啦!”
忠雲舉著沾滿泥的河蚌,像捧了個寶,歡天喜地朝虞玉蘭跑去,小腳丫啪嗒啪嗒,濺起泥水點點,有些還甩到了娘的褲腿上。
虞玉蘭趕忙伸手接過來。河蚌又冷又沉。
她看著小女兒興奮得發紅的小臉,那雙清澈得沒有半點雜質的眼睛裡,全是對於“吃肉”最直接的渴望。
虞玉蘭嘴角努力向上揚了揚,擠出笑容:“俺們忠雲真能乾!挖到這麼大一個蚌殼!”
可那笑意還沒到眼底,心酸就像冰水一樣猛地漫上來——孩子五歲了,正經肉味嘗過幾回?怕是早忘光了。
這點蚌肉頂什麼用?它倒像一根刺,紮得她這做娘的心口發疼。
工作隊偶爾也發救濟糧,不多,常是些發了黴的碎苞米、零星星的紅薯片、刺嗓子的糠麩。
虞玉蘭把這些看得比什麼都金貴,統統收在一個缺了口的舊陶罐裡,悄悄藏在草鋪底下。
每天熬那鍋清得見影的野菜糊時,就是她最揪心、也最算計的時候。
她總是先往忠雲碗裡多撇半勺玉米糝——那點黃星子,能讓孩子笑得甜些;
再往正長身體、整天跟著“拾種隊”忙活的忠蘭碗裡,悄悄拌點炒香的麥麩——粗糙是粗糙,但頂餓,盼著多添她一把力氣。
最後,在忠楜碗底埋進小半塊煮得軟爛的紅薯——他得要力氣扶犁,跟地較勁。
而她自己碗裡,永遠是一眼望得見底的野菜湯,漂著幾片葉子。
她就著這清湯,費力地咽能劃嗓子的糠餅,常常噎得直咳。
有一回,忠楜收工早,剛進棚就瞧見娘正背對著門,慌慌忙忙把她碗裡那半塊紅薯夾到眼巴巴望著的忠雲碗裡。
少年嗓子一哽,眼睛霎時紅了:“娘……我不餓!你吃!”他把自己的碗推過去,碗底那塊紅薯還在。
虞玉蘭猛地回頭,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那目光裡有不容爭辯的厲色,也藏著心疼。
她不由分說又把紅薯摁回兒子碗裡:“憨娃說啥呢!娘吃這個管飽!你要長力氣、長骨架!開春就得學扶真犁了!
咱家這三畝地,往後就靠你這根梁撐著了!”她聲音不高,卻字字砸得實。
忠楜望著娘碗裡照得見人影的湯,再望望娘枯瘦卻剛強的臉,把淚死死憋了回去,低頭大口扒糊糊,把紅薯和那份滾燙的愛、日子的重,一齊嚼碎了咽進肚裡,化成一股蠻勁。
夜裡,孩子們都睡沉了,草棚裡隻剩下風聲和虞玉蘭壓也壓不住的撕心咳嗽。
她蜷在冰涼的草鋪上,咳得渾身直抖,像要把五臟都嘔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