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湖縣七月的風,裹挾著水汽和淤泥發酵的腥熱,沉重地拍打著姬家集低矮的茅屋。
虞玉蘭縮在自家堂屋的暗影裡,像一塊被遺忘在角落的、吸飽了水的老木頭。
屋外,蟬鳴聲嘶力竭,扯得人腦仁疼;屋內,卻靜得隻聽見她胸腔裡拉風箱似的喘息,和牆根下蛐蛐兒有氣無力的聒噪。
兒子忠楜和兒媳昊文蘭,連同小孫女夕英,已搬去村東頭那兩間新壘的土坯屋半月有餘。
老屋陡然空了,空得瘮人。
往日灶膛裡劈啪的柴火聲、夕英細弱的啼哭、忠楜沉重的腳步、昊文蘭利落的鍋鏟刮擦……
這些曾讓她心煩意亂的聲響,此刻都成了被湖水卷走的珍寶,隻留下無邊無際、能把人骨頭縫都凍透的死寂。
她常常枯坐半晌,手邊是做了一半的鞋底,針線簍子裡的頂針冰涼地硌著指頭。
她卻忘了下一針該紮向哪裡,目光茫然地穿透積滿蛛網塵埃的窗欞,落在院角那株同樣無精打采的老槐樹上。
分家時兒子兒媳執意留下的那碗筷,依舊擺在桌上,蒙了一層薄灰,像兩座小小的墳塋,祭奠著這個被硬生生撕裂的家。
院外偶爾飄來社裡集體出工的吆喝聲,號子震天,帶著一種不由分說的、向前奔湧的力量。
那聲音像燒紅的針,紮得虞玉蘭心尖一顫,隨即湧上更深的憤懣和淒涼。
她猛地抓起桌上那隻豁了口的粗瓷碗,枯瘦的手背上青筋虯結,指節捏得發白,恨不能將它摔個粉碎!
可那碗在空中抖了幾抖,終究又頹然放下,隻發出一聲沉悶的鈍響。
摔了它,這冷鍋冷灶就能熱起來?這空屋子就能填滿?她渾濁的眼裡滾下兩顆渾濁的淚,砸在積著灰的桌麵上,洇出兩個深色的小坑。
“龐世貴!姬老三!王二愣!”她對著空蕩的四壁,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名字,每一個音節都浸著毒汁,“活嚼蛆的玩意兒!攛掇!都是你們攛掇的!”
她固執地認定,是這些“歪嘴和尚”念歪了經,生生蠱惑了她老實巴交的兒子兒媳,拆散了她熬乾心血才守住的窩。
她唯一能緊緊攥在手裡的,就隻剩那三畝薄田和那頭日漸沉默的老黃牛了。
牛棚裡,老牛“哞——”地低喚了一聲,聲音蒼老而悠長,帶著同樣的疲憊和茫然。
虞玉蘭心頭一酸,起身顫巍巍地走向牛棚。
老牛溫順地側過頭,粗糙的舌頭舔舐著她布滿老繭的手心,濕漉漉,暖烘烘。
這觸感是唯一的慰藉,是連接著她與腳下這片土地、與過往所有血淚歲月的最後一道溫熱臍帶。
“老夥計啊……”虞玉蘭把臉埋進老牛頸側稀疏的毛發裡,深深吸了一口混雜著牛糞和乾草的氣息,“就剩咱倆了……守著……咱死也守著……”
日子在虞玉蘭近乎偏執的堅守和姬家集集體化日益高漲的熱潮夾縫中,艱難地爬行。她像一株被時代洪流衝刷到岸邊的老蘆葦,固執地紮根在屬於自己的一小塊泥淖裡,拒絕隨波逐流。
現實的冷硬,卻比龐世貴的眼神和村裡的閒言碎語更早地、更無情地硌痛了她單薄的脊梁。
先是水,七月流火,田裡乾得冒煙。
社裡新修的溝渠,清淩淩的濱湖縣湖水汩汩流淌,日夜不停地灌溉著連片的高級社土地。
那水聲,在寂靜的夜裡清晰可聞,像無數隻小手在虞玉蘭心尖上抓撓。
她的三畝田孤懸在社田之外,像一塊礙眼的補丁。
她扛著沉重的木桶,佝僂著腰,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到半裡地外的小河汊挑水。
一趟,兩趟……肩膀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汗水淌進眼裡,蜇得睜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