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蘭的腳像是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半步也挪不動了。
她怔怔地望著那群歡天喜地、牽著牲口融入高級社大家庭的社員們。
那些平日裡一同在土裡刨食的鄉鄰,此刻臉上洋溢著一種她既陌生又隱隱渴望的踏實。
再看看自己手裡牽著的、病後依舊孱弱的老牛,一股熟悉的、冰涼的無力感混雜著恐慌,再次像洪澤湖冬天的濕氣,滲透骨髓,緊緊攫住了她的心。
她想起前些日子老牛生病時,自己求醫問藥無門、隻能守著牛掉眼淚的那份絕望。
這一次是僥幸挺過來了,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她一個孤老婆子,還能不能護得住這頭相依為命的老牛?還能不能守得住那三畝全靠老天爺賞飯吃的薄田?
正當她心亂如麻之際,社裡的年輕技術員小李子——一個戴著眼鏡、剛從農校畢業不久、渾身透著股機靈勁兒的小夥子,推著一輛簇新的、後座架上綁著噴霧器的自行車,風風火火地從她身邊走過。
他這是要去給社裡的稻田統一噴灑新分配下來的農藥。
他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胸前“福緣集高級社”幾個鮮紅的字格外醒目。
看到形單影隻的虞玉蘭和她那頭瘦骨嶙峋的老牛,小夥子腳步頓了頓,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鏡,語氣裡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認真,也夾雜著一絲對長輩的關切:
“虞奶奶,您這牛……瞧著還沒好利索啊?這天熱得邪乎,可得當心點,彆中了暑氣。
社裡頭……社裡頭明天要給所有大牲口統一打防疫針,專防暑熱疫的,聽說效果頂好。”
他瞅了瞅虞玉蘭那緊繃著、看不出喜怒的臉,後麵更勸慰的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隻化作一聲輕微的歎息,推著車子匆匆趕往田間去了。
可那“統一”兩個字,卻像兩根燒紅的針,狠狠地紮進了虞玉蘭的耳朵裡,直刺心扉。
她牽著牛,如同一尊泥塑木雕,直挺挺地站在午後白花花、毒辣辣的日頭底下,汗水順著額角深刻的皺紋,像小溪流似的往下淌,她卻渾然不覺那灼人的熱浪。
眼前,是高級社社員們牽著牲口走向集體保障的熱鬨場景。
耳邊,反複回響著小技術員的話。
王三麻子通過大喇叭的吆喝。
居局長夫婦關於“前程”的勸說。
女婿丁大柱描繪的“福祉”。
還有女兒忠雲那雙寫滿了渴望“進步”的眼睛……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畫麵,所有的恐懼、擔憂與那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誘惑。
在這一刻,如同洪澤湖夏日裡驟然掀起的狂風暴雨,彙聚成一股無可抗拒的洪流,猛烈地衝擊著她心中那座堅守了許久、早已搖搖欲墜的堤壩。
她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腳下這片耕耘了一輩子的土地,仿佛在晃動、在塌陷。
她下意識地死死攥緊了手中的牛繩,粗糙的麻繩深深勒進掌心的老繭裡,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老牛仿佛感受到了她身體的微顫,又低低地“哞”了一聲,抬起那雙溫順而渾濁的大眼睛,默默地望著她。
就是這一聲牛哞,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秋意漸濃,洪澤湖邊的風吹在身上已帶了些許涼意,但福緣集高級社的辦公室裡卻是一片熱火朝天。社長龐世貴正唾沫橫飛地跟幾個生產隊長布置著秋收的各項任務。會計王三麻子的手指飛快地撥弄著算盤珠子,發出劈裡啪啦清脆的聲響,如同在為這熱烈的氣氛伴奏。
就在這時,辦公室那扇略顯沉重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麵推開了。
屋裡的喧囂聲像是被一把快刀驟然切斷,戛然而止。幾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將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了門口。
虞玉蘭就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