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的春脖子,短得叫人心裡頭發慌,像是被洪澤湖裡沒化透的冰碴子給生生硌住了,一口氣還沒喘勻,天就又熱了起來。
姬忠楜家的那兩間土坯房,牆壁早被長年的灶煙熏得黢黑,像一塊用舊了的陳年老墨,暗暗沉沉。
屋裡,昊文蘭挺著七個月的身子,笨拙地盤坐在炕沿邊。
不足兩歲的永英偎在她身旁,小臉蠟黃蠟黃的,像隻病貓,小手緊緊攥著她打補丁的衣角不肯放。
炕的另一頭,薄薄的、補丁摞補丁的棉被底下,縮著六歲的巧女。
小丫頭燒得糊裡糊塗,嘴唇乾裂起皮,像旱久了的田土裂開細密的口子,發出蚊子似的哼唧:“水……爹,水……”
這聲氣兒細得像根繡花針,卻直直紮進蹲在冷灶前的姬忠楜心裡。
他慌得猛一起身,“哐當”一聲,膝蓋邊的石臼重重磕在灶沿上。
他也顧不上疼,抓起一個粗瓷碗撲到水缸邊,舀起半碗帶冰碴的井水,先含在自己嘴裡焐了好一會兒,等那刺骨的寒意散了些,才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將溫水一點點渡進女兒乾裂的唇縫裡。
“慢著點,乖女,慢點喝……”他喉結上下滾動,聲音沙啞,眼眶裡熱辣辣地發脹。
大食堂散了夥,那口大鐵鍋早不知被收到哪個煉鋼爐裡化了。
去年地裡收成荒了大半,家家都緊巴。
巧女這腿,郎中說是什麼風寒濕邪鑽了骨縫,可姬忠楜心裡跟明鏡似的——根子上就是餓出來的!
一副小身架子,哪還經得起半點風吹雨打?
昊文蘭牽著永英挪過來,聲音低低的,帶著猶豫和一絲渺茫的期盼:
“他爹……要不再去求求鄰村王先生?”
那土郎中來過一回,捏著巧女腫亮的膝蓋骨直搖頭,開了個方子:
活螞蟥焙乾研粉外敷,野麻根熬湯內服。
法子聽著就疹人,這兩樣東西,在這青黃不接的當口,比人參還難尋。
姬忠楜悶不吭聲,蹲回去,抓起石臼裡那搗了一半的野麻根,更加用力地搗下去。
根須帶著泥土的腥澀氣,被搗成粘稠的、冒著綠沫的漿汁,一股衝鼻的苦味彌漫開來。
這苦味,猛地把他拽回去年秋日——大食堂裡人聲鼎沸,他抱著那把油亮的二胡,搖頭晃腦地拉著《九九豔陽天》,昊文蘭挺著剛剛顯懷的肚子,還在給一群姑娘媳婦扒拉算盤珠子。
隊長龐世貴站在條凳上,脖子上的青筋直跳:
“好日子就在眼麵前了!往後更是甜上添甜!”
底下掌聲笑聲一片,震得房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如今想來,那熱鬨裡頭裹著多少傻氣,如今都變成了燒心的酸水,在他肚子裡翻騰,灼得五臟六腑都疼。
“娘呢?”昊文蘭朝門口張望,眼裡帶著不安。
天沒亮透,婆婆虞玉蘭就挎著籃子出了門,說是去尋摸點野菜,這日頭都快爬到頭頂了,還不見人影。
“許是去河灣了,”姬忠楜頭也沒抬,聲音悶在灶膛口,“昨兒聽二嬸叨咕,那邊背陰處興許還剩點薺菜根子。”
話音未落,院門口傳來籃子沉重拖地的聲響。
虞玉蘭佝僂著背跨進來,籃底躺著幾把枯黃打蔫的薺菜,根須上還死死巴著沒化淨的冰淩碴子。
她那凍得通紅皸裂的手指,指甲縫裡塞滿了黑泥。
“這挨千刀的凍土!”
虞玉蘭把籃子往地上一摜,拍打著褲腿上凝固的泥漿,眼角的皺紋擰成了死結,“硬得跟鐵板似的,野菜都鑽地縫裡去了!要不是瞅著巧女……”
她瞥見炕上縮成一團、氣息微弱的孫女,後麵罵咧的話硬生生卡在喉嚨裡,聲音陡然軟了下去,帶著哄騙的顫音:
“丫頭乖,奶挖著薺菜了,晚上給你熬點菜粥,香著呢,吃了身上就舒坦了……”
巧女眼皮沉重得撩不開,隻有長長的睫毛上懸著的一小顆淚珠,無聲地滾落,洇濕了枕頭上那片深色的汗漬。
那淚珠仿佛不是落在枕上,而是砸在姬忠楜的心尖上,針紮似的疼。
他猛地站起身,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眼睛赤紅:
“我去南三河!撈螞蟥!總不能眼瞅著她活活疼死!”
“你作死啊!”虞玉蘭一把死死扯住他的胳膊,枯瘦的手指竟如鐵鉗般有力。
“河裡的冰剛化透,那水涼得浸骨頭!你不要命了?你躺下了,這一家子老小指望誰?”
“那怎麼辦?!我是她爹!親爹!”姬忠楜猛地甩開母親的手,聲音抖得不成調,絕望像潮水般淹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