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溫存。
南三河的冰麵在三月細雨的呢喃中,終於卸下了它堅硬的外殼。
那雨不是夏日裡氣勢洶洶的瓢潑,而是春日特有的纏綿,細密的雨絲如同繡娘手中的銀針,在冰麵上繡出無數細小的孔洞。
冰層在雨水的浸潤下發出咯吱咯吱的歎息,那聲音不似寒冬時節的尖銳,反而帶著幾分釋然的柔軟。
河岸邊的泥土早已被春雨浸透,踩上去軟綿綿的,留下一個個清晰的腳印。
翻起的黑泥散發著草根與腐殖質混合的獨特氣息,這是大地蘇醒的味道,是生命重新開始的訊號。
岸邊的柳樹抽出了鵝黃的嫩芽,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像是在為這個姍姍來遲的春天伴舞。
虞玉蘭蹲在灶房門口,望著院子裡那棵老槐樹上的新芽出神。
她的背脊比去年更加佝僂了,像一張被歲月拉滿的弓。
但今日,她的眼神裡卻透著久違的光亮。
灶膛裡的蘆葦稈燒得正旺,跳躍的火苗將她的臉龐映照得通紅,那些深深的皺紋在火光中仿佛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鍋裡的麥粥咕嘟咕嘟地翻滾著,升騰的蒸汽帶著糧食特有的香氣,在簡陋的灶房裡彌漫開來。
這香氣與去年此時鍋裡飄出的觀音土味道截然不同,那是實實在在的糧食香,是希望的味道。
虞玉蘭小心翼翼地掀開鍋蓋,白蒙蒙的蒸汽撲麵而來,在她花白的發絲上凝結成細小的水珠。
她的眼眶突然濕潤了,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滑落,滴在灶台上,濺起微不可見的塵埃。
娘,您這是怎麼了?
姬忠楜扛著鋤頭從田裡回來,褲腿上還沾著新鮮的泥點。
見母親落淚,他急忙放下農具,聲音裡帶著關切,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虞玉蘭用粗糙的手背抹去眼淚,那雙手上布滿了勞作的痕跡,指甲縫裡還嵌著洗不淨的泥土。
娘這是高興的。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你聞聞,這麥粥的香味!去年這時候,咱們鍋裡煮的是什麼?
是刮嗓子的觀音土,是嚼不爛的樹皮!現在呢?是實實在在的糧食啊!
她顫巍巍地指向牆角那半袋大麥,布袋上雖然打著補丁,但在她眼中卻比任何珍寶都要珍貴。
還記得舊社會鬨饑荒那年嗎?我跟著你姥姥逃荒,那時候,有錢人家的看門狗都比咱們吃得好。
那狗脖子上掛著銅鈴,見了要飯的就齜牙,可它碗裡的吃食,都比咱們的強得多。
老人的目光變得悠遠,仿佛穿越了時光的隧道:
我姥姥臨走前,懷裡還揣著半塊發硬的餅子,說什麼也不肯吃,非要留給我......那時候我就想,什麼時候,咱們老百姓也能吃上一頓飽飯啊......
灶台邊,昊文蘭正小口喝著粥。
她的臉色依舊蠟黃,像秋後掛在藤上的老南瓜,每喝兩口就要停下來喘口氣。
額頭上沁出的冷汗在晨光中閃爍,如同葉片上的晨露。
自從去年在東澗被水牛屍體驚嚇後,這頭暈的毛病就像附骨之疽,時不時就要發作一番。
文蘭啊,虞玉蘭舀了一勺稠些的粥遞過去,勺柄被歲月磨得光滑如玉,慢點喝,鍋裡還有。
王書記前幾日來說,今年公社給咱們隊裡撥了新稻種,說是產量特彆高。
等秋收下來,娘給你熬稠稠的白米粥,再放點糖,保準好吃。
昊文蘭勉強笑了笑,那笑容像是被揉皺的紙,好不容易才展平。
她用手捂著胸口,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娘,我沒事。就是......永海這孩子,總說頭暈,我這是操心他。
炕頭上,四歲的姬永海正專心致誌地擺弄著一根蘆葦杆,把上麵的絨毛揪得零零落落。
小臉比去年圓潤了些,像個正在灌漿的小南瓜,隻是臉色還有些蒼白,像是蒙著一層薄霜。
聽見母親的話,他立即撅起小嘴抗議:
我不暈,我能跑!
說著就要下地證明,剛邁出兩步,身子卻像風中的蘆葦般晃了晃。
姬忠楜的眉頭緊緊皺起,蹲下身摸著兒子的頭。
掌心粗糙的老繭蹭得永海直笑:
永海乖,等爹把菜園子收拾好,給你種胡蘿卜。紅彤彤的,甜滋滋的,吃了就不暈了——到時候你跑得比兔子還快。
虞玉蘭看著這番光景,心裡像是被什麼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