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蘭端著粥碗進來,看見這光景,眼圈霎時紅了。
一家六口人,倒有四個是離不得藥的病秧子,全靠忠楜一個壯勞力,像頭不知疲倦的老牛,拚了命拖著身後這輛吱呀作響的破車往前掙命。
夜深人靜時,她聽著昊文蘭在夢裡痛苦的哼哼,聽著巧女哭喊腿疼的抽泣,聽著永英那上氣不接下氣的微弱喘息,心就像被無數看不見的細小牙齒啃噬著,疼得一陣陣發緊、抽動。
“二媽,我去挑水。”
羌忠遠幾口喝完了碗底的糊糊,把碗舔得乾乾淨淨,像隻剛喂飽的小狗。
如今,他已是隊裡頂數的壯勞力了。
二十歲的年紀,肩膀能扛起小山似的稻捆,割起稻子來,鐮刀翻飛,竟比忠楜還要快上幾分。
去年,濱湖水產學校解散的消息像盆冰水兜頭澆下,他背著那卷薄薄的鋪蓋回來那天,臉灰敗得像塊用久了的臟抹布,把自己死死關在柴房裡整整一天沒露麵。
虞玉蘭煮了個雞蛋,那是永海滿月時攢下、一直沒舍得吃的稀罕物,給他送了進去。
他捧著那枚溫熱的雞蛋,眼淚無聲地、大顆大顆地砸在褐色的蛋殼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
“挑兩桶就夠,彆硬撐。”
虞玉蘭叮囑道。她看得透這孩子心裡的苦。
就差那麼三個月,他就能端上公家穩穩當當的鐵飯碗,成了吃商品糧的體麵城裡人。
偏偏趕上這精簡下放的浪頭,又把他狠狠拍回了這片苦澀的黃土地裡。
從令人仰望的“河東”,跌落到掙紮求存的“河西”,竟如同南三河那喜怒無常的流水,說轉就轉,半點不由人。
忠遠挑起水桶出門,那根磨得油亮的榆木扁擔壓在他厚實的肩膀上,發出“咯吱、咯吱”沉悶的呻吟,像一支永遠也調不準音的破舊胡琴。
他走得極穩,桶裡渾濁的河水晃蕩著,卻幾乎灑不出來。
忠芳挎著個破舊的柳條筐跟在他身後:
“我去河灘邊上轉轉,看能不能挖點薺菜,摻在糊糊裡也能頂頂餓。”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凍得邦邦硬的土路上。
腳下的泥塊硬如鐵石,踩上去發出“哢嚓、哢嚓”的脆響,像是踩碎了一地的薄冰。
忠遠個子在男人中屬中等,步子邁得大而沉穩。忠芳得小跑著才能跟上他。望著他寬厚挺拔的背影,她心裡像揣了隻活蹦亂跳的小兔子,“怦怦”地撞擊著胸膛。
這三年,她時常來老娘娘家幫忙,眼看著他從一個沉默寡言、眼神躲閃的少年,長成如今這副能扛起日月的挺拔模樣。
她看著他給永海做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兒,看著他幫著忠楜拉沉重的犁鏵,看著他夜裡悄悄起身,用粗糙卻溫柔的手給巧女揉搓疼痛的腿——這孩子的心,細得像篩子眼裡小心翼翼漏下的米粒。
“忠遠哥,”忠芳憋了半天,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聲音細弱得像根被風扯著的棉線,“濱湖水產學校那些書……你還留著不?”
忠遠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冬日慘淡的陽光落在他年輕的臉龐上,能清晰地看見麵頰上細密的絨毛,如同初春剛抽芽的嫩草。
“留著呢。”
他撓了撓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
“在柴房那個舊木箱子裡收著。
有時候夜裡睡不著,就翻出來看看。”
“那……”
忠芳的臉頰更紅了,如同枝頭初綻的桃花。
“你能……能教我認字不?”
她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
“俺娘總念叨,認得字的人,將來興許能有點出息,不用一輩子在河西的泥地裡打滾。”
忠遠咧開嘴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像剛剝開殼的花生仁:
“中啊!這有啥不中的。等晚上收工回來,點上燈,我教你。”
挑水回來,水缸沿上結了一層薄冰。
忠遠看見忠楜正蹲在院子角落的磨刀石旁。
“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袋,眉頭鎖得死緊,像幾股粗麻繩死死擰在了一起。
“哥,咋了?”
忠遠把水桶小心地放在缸邊,水花濺出來,落在凍得硬邦邦的地麵上,瞬間凝成了幾顆渾濁的小冰珠。
忠楜把黃銅煙鍋在鞋底上重重磕了幾下,幾點暗紅的火星子蹦出來,落在凍土上,掙紮著閃了閃便熄滅了。
“隊裡讓搬那盤老石磨,”他聲音低沉,帶著濃重的憂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