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玉蘭跌跌撞撞趕到公社衛生院時,忠懷正趴在簡陋的病床上,一位頭發花白的老醫生在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給他推拿。
他疼得渾身顫抖,壓抑的呻吟聲斷斷續續,眼淚鼻涕糊了滿臉,像個受了天大委屈又強忍著不肯大哭的孩子。
看見虞玉蘭進來,他慌忙用袖子胡亂擦了把臉,想擠出個笑容
“老娘娘……俺……俺沒事……真沒事……”
“你這傻孩子啊!”
虞玉蘭的眼淚再也忍不住。
“吧嗒”一聲掉在他單薄的、沾著泥灰的脊背上。
“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我可怎麼跟你娘交代啊!”
聲音哽咽著,帶著無儘的後怕和心疼。
“俺年輕,骨頭硬,抗造!”
忠懷咧著嘴,疼得直吸冷氣,卻還在強撐。
“再說……忠楜要是傷了……您那一大家子……可咋辦?”
虞玉蘭粗糙的手顫抖著,輕輕撫摸著侄兒僵硬的後背,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楚、感激、苦澀、灼痛,種種滋味翻江倒海,堵得她喉頭發緊,說不出半個字。
這孩子,打小就跟他那死去的爹一樣,實心眼得讓人心疼。
他爹走後,他娘一個人拉扯著他們兄妹四個,日子過得比黃連根還苦,可這孩子心裡,總先裝著彆人。
忠懷的腰傷需要靜養些時日,便暫時住在了虞玉蘭家。
他躺不住,稍好點就想著乾活,常常抱著小永海在院子裡慢慢踱步,嘴裡哼著不成調的鄉間小曲。
永海跟他格外親,像隻頑皮的小猴子掛在他身上,揪他下巴上剛冒頭的硬胡茬,抓他亂蓬蓬的頭發。
他也不惱,隻是“嗬嗬”地憨笑著,那笑容純淨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有時他抱著永海去田埂上,把孩子放在墊了乾草的柳條筐裡。
自己則彎著腰,忍著腰間的酸痛,一鐮刀一鐮刀地割著枯黃的野草,一乾就是小半天,汗水浸透了後背的破棉襖。
腰累得像要斷掉,卻總倔強地說:
“沒事,老娘娘,俺能行,這點活算個啥。”
開春後,天氣並未立刻轉暖,倒春寒的濕冷比嚴冬更難熬。
巧女的腿疾時好時壞。那天她風寒剛好,嘴巴饞得厲害,偷吃了一小塊曬得梆硬的鍋巴,沒等嚼爛就囫圇咽了下去。
到了後半夜,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越咳越凶,小臉憋得由紅轉紫,最後竟成了顆熟透發黑的桑葚,兩隻小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撓著,喉嚨裡發出可怕的“嗬嗬”聲。
“娘!娘啊——!巧女……巧女不行了——!”
昊文蘭帶著哭腔的呼喊從裡屋傳來,那聲音虛弱飄忽,像根即將繃斷的琴弦。
她自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頭暈目眩,隻能勉強扶著冰冷的土牆才不至於倒下。
虞玉蘭的心猛地一沉,慌忙點亮油燈。
昏黃搖曳的燈光下,巧女的臉呈現出駭人的青紫色。
孩子徒勞地大張著嘴,卻一絲氣也吸不進去,脖子底下鼓起一個觸目驚心的紫色大包,像隻隨時要爆裂的恐怖氣球!
“搶食泡!是搶食泡!”
虞玉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
這要命的“搶食泡”,在這災荒年月不知奪走了多少孩子的性命,村裡就有三個娃是被這惡鬼般的東西活活堵死的!
“我來!”
羌忠遠不知何時已驚醒,像陣風般衝進屋裡!
他一把抱起抽搐不止的巧女,動作輕捷又穩當,如同捧著一件易碎的珍寶。
孩子在他懷裡痛苦地痙攣著,小手無意識地死死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指甲幾乎要摳破那層薄薄的粗布。
“快去!快去公社衛生院!遲了就來不及了!”
虞玉蘭用力推著他往外走,自己的雙腿卻軟得像煮爛的麵條,幾乎站立不穩。
忠楜不在家,天沒亮就下洪澤湖碰運氣撈魚去了,不到日上三竿回不來。
忠遠抱著巧女一頭紮進濃墨般的寒夜裡。
刀子似的冷風刮在臉上生疼,他卻渾然不覺。
懷裡巧女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如同風中一點將熄的殘燭。
他發足狂奔,腳下解凍後變得泥濘的土路被他踩得“噗嗤、噗嗤”作響。
他聽見巧女在他懷裡發出一聲微弱到極致的哼唧,那細若遊絲的聲音,卻像根燒紅的鐵絲,狠狠勒緊了他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