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到公社衛生院時,他渾身已被汗水和夜露浸透,濕冷的衣裳緊貼在皮膚上。
懷裡的巧女隻剩下一口若有若無的遊絲。
值班的是個須發皆白的老醫生,戴著副老花鏡,枯瘦的手抖得像秋風中最後一片葉子。
他顫巍巍地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在巧女脖子底下那個紫得發亮的恐怖大泡上,極其小心地紮了一個小孔。
一股渾濁發黃的液體緩緩滲出。隨著這液體的流出,巧女那口懸著的氣,才像終於找到了出口,一點一點艱難地順了下去。
“再晚半袋煙的工夫……就是大羅金仙也難救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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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醫生摘下眼鏡,用袖子擦了擦滿頭的冷汗,聲音蒼老疲憊。
“這年月……孩子的命……賤啊……得當眼珠子一樣看緊嘍……”
忠遠抱著呼吸漸趨平穩的巧女往回走時,東方天際已泛起了魚肚白。巧女在他溫暖的懷抱裡沉沉睡著了,小臉褪去了駭人的青紫,透出一點虛弱的紅潤,像個熟透的小蘋果。
他放慢了腳步,每一步都走得又輕又穩,生怕驚醒懷中的孩子。
路邊的枯草葉上掛滿了冰冷的露珠,沾濕了他的褲腳,帶來絲絲涼意,可他的胸膛裡,卻有一股滾燙的熱流在奔湧不息。
踏進家門,虞玉蘭看著熟睡的巧女,又看看渾身濕透、狼狽不堪卻眼神明亮的羌忠遠,突然一把抓住他冰涼的手。
滾燙的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
“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是巧女的救命恩人……是咱家的大恩人啊……”
忠遠的臉“唰”地一下紅透了,像被初升的朝陽映紅的西紅柿:
“二媽,您……您快彆這麼說。”
他聲音有些發緊,帶著真摯的靦腆。
“我是家裡人。咱是一家人。”
“家裡人……”
虞玉蘭喃喃重複著這三個字,心頭像是被一隻溫暖的手狠狠攥了一把,又酸又脹。
是啊,家裡人。
這三年光陰,羌忠遠早已無聲無息地融進了這個家的骨血裡。
他跟著忠楜頂風冒雨下地掙工分,幫昊文蘭照看幾個病弱的孩子。
夜裡不聲不響地給巧女揉搓疼痛的腿,給睡不著的永英講那些從書本上看來的故事。
他就像一塊被投入苦水裡的糖,在日複一日的熬煮中,無聲地融化。
讓這苦澀艱難的日子,竟也慢慢滲出了一絲微弱的、卻真實的甜意。
自那驚心動魄的一夜之後,隊裡人看羌忠遠的眼神,悄然發生了變化。
那些曾經在背後指指點點、低聲議論“地主羔子”的閒言碎語,像被寒風卷走的枯葉,漸漸消散了。
再見到他,遠遠地就有人揚起粗糙的手,扯著嗓子招呼:
“忠遠,下地去啊?”孩子們更是喜歡圍著他轉,脆生生地喊著
“遠哥”,像一群嘰嘰喳喳、充滿生機的小麻雀。
忠芳來得越發勤快了。
她幫著虞玉蘭燒火做飯、漿洗縫補、照料幾個病弱的孩子,也雷打不動地跟著羌忠遠認字。
晚上收工回來,草草吃過那碗照得見人影的糊糊,兩人便湊在如豆的煤油燈下。
昏黃的燈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晃動出溫暖的輪廓。
忠遠的字寫得極好,橫平豎直,力透紙背,像是從書本上印下來的一般。
忠芳學得格外認真,握著那截短短的鉛筆頭,一筆一劃,緩慢而堅定,如同在貧瘠的土地上,虔誠地播下每一粒珍貴的種子。
有時,忠遠會講起濱湖水產學校的事。
講城裡高聳入雲的樓房。
講夜晚亮如白晝、不用油的電燈。
忠芳總是瞪大了眼睛聽著,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盛滿了驚奇與向往,像兩顆浸在清水裡的黑葡萄,閃爍著遙遠而陌生的光芒。
“將來……你說,我還能……再回城裡去不?”
忠遠的目光有時會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深邃的夜空,望著那輪皎潔的圓月,聲音輕得像一聲悠長的歎息。
那月亮清冷地懸掛在天幕上,像個巨大的銀盤,靜靜地照著蜿蜒的南三河。
也照著那些他隻在書本上見過的、遙遠的城市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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