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像南三河的水,裹挾著泥沙和落葉,不緊不慢,日夜不息地向前流淌。
手腕上那圈紅繩,起初還帶著新染料的刺目鮮亮,在泥地裡打幾個滾,在日頭下暴曬幾日,再經河水淘洗幾番,便漸漸褪去了當初的張揚,變得柔和、陳舊。
最終融為身上一件尋常的物件,如同河邊娃娃們隨手編織、戴不了多久就丟棄的草環。
永海偶爾瞥見它,會想起那個不太愛說話的表姐蘭芳,想起她看泥鰍時安靜的樣子,想起她笑起來臉上淺淺的窩。
然而,他更多的心思,依舊被河灘上哪個泥鰍洞有貨、被二爺爺口中那個神秘莫測的“河東河西、三十年風水輪流轉”的故事牢牢占據著。
在河西招莊的招家院子裡,那圈同樣褪色的紅繩,卻承載著截然不同、難以想象的重量。
自打婚約定下,招吉如走起路來腳下生風,連嗬斥那三個“丫頭片子”的嗓門都比往日洪亮了幾分,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
他看蘭芳的眼神,不再是單純看待一個女兒,更像是在審視一件珍貴的、能帶來轉折的“祥瑞之物”。
他變著法兒地督促妻子姬忠萍,各種打探來的、氣味古怪的“秘方”湯藥,一碗接一碗地往她肚裡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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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也巧,或者說,命運有時就喜歡在這種焦灼的期盼中,以一種近乎荒誕的方式顯現它的存在。
婚約定下半載有餘,在一個槐花盛開、香氣彌漫得整個莊子都甜絲絲的初夏,招家那原本有些沉寂的院子裡,終於爆發出了一聲異常響亮、帶著十足陽剛之氣的啼哭!一個結結實實、虎頭虎腦的男嬰,呱呱墜地!
這消息,就像插上了翅膀的喜鵲,撲棱棱地飛過南三河,一頭撞進了小姬莊。
招吉如簡直樂瘋了,抱著繈褓中的兒子,恨不得滿村子巡遊,逢人便說,聲音激動得發顫:
“托了小海的福!托了咱家小女婿那根紅繩的福啊!這娃娃,是帶著福氣來的!”
他特意將家裡那隻唯一還在下蛋、金貴得很的老母雞宰了,燉了滿滿一瓦罐金黃噴香的濃湯,親自捧到了姬家。
那湯氤氳升騰的熱氣和濃鬱的香氣,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實在、更厚重,仿佛真帶著某種“招弟”成功的、鐵板釘釘的印證。
“二娘!文蘭嫂子!大恩不言謝!大恩不言謝啊!”
.招吉如激動得語無倫次,滿臉紅光,硬是把沉甸甸的瓦罐塞進昊文蘭手裡。
“要不是小海,要不是咱兩家結了這門好親,我招吉如這輩子……唉!啥也不說了!這份天大的情義,我老招家記一輩子,永世不忘!”
他轉臉看向正在院子裡,專心致誌用樹枝在泥地上畫著誰也看不懂的“天書”的永海,眼神裡充滿了近乎敬畏的感激,仿佛眼前這個滿手泥巴、對一切渾然不覺的小男孩,真是什麼了不得的神隻派來的使者。
虞玉蘭和昊文蘭看著那罐熱氣騰騰、油花點點的雞湯,心情複雜得像打翻了的五味瓶。
喜悅自然是有的,真心為忠萍終於熬出了頭感到欣慰,也為招家如願以償感到高興。
可這份喜悅,卻被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誕感,和一種悄然襲來的、更沉重的壓力包裹著。
她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懵懂無知的永海,孩子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手腕上那圈早已被泥汙浸得暗紅的頭繩,隨著他的動作在塵土間若隱若現。
這一切,真的和他、和這根紅繩有關嗎?還是僅僅隻是命運一次無心的巧合,一次偶然的順流?
虞玉蘭不由得想起姬家萍那句關於“排行第六”的讖語,心底悄然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陰翳。
這突如其來的“福氣”和隨之而來的、近乎誇張的感激,像一塊過於沉重的金磚,不由分說地壓在了永海那尚且稚嫩、未經世事的天平之上。
姬家萍自然也聽說了河西這樁轟動一時的“奇事”。
他拖著那條不大便利的瘸腿,獨自一人,在南三河渾濁的岸邊佇立了許久。
“命數…運道…”他乾裂的嘴唇輕輕翕動著,聲音低啞得隻有自己才能聽見,宛如秋風吹過枯萎的荷梗。“哪是一根紅繩就能輕易拴住、扭轉的?”
他緩緩搖了搖頭,嘴角扯出一個極其苦澀的弧度,那弧度裡,滿是對世人盲目篤信、急於尋找依托的嘲諷,更是對那個被無形之手推上“祥瑞”神壇的小小侄孫,那難以言說、深不見底的憂慮。
命運的河流,默不作聲,卻裹挾著稚嫩如小舟的生命,正駛向無人能預知的、前方或許存在的湍急之處。
而岸上的人們,大多還在為這一次偶然的、順風順水的航段,由衷地、熱烈地歡呼著。
湖麵平滑如鏡,映著天光雲影,底下卻是深不可測的暗流,無聲地,打著一個個貪婪的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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