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南三河的水,緩緩流淌,既不急促,也不緩慢,恰似那涓涓細流,悄然穿過鄉野的每一寸土地。
永蘭漸漸成為三年級教室裡一個沉默的“異類”。
她像一塊吸水的海綿,貪婪地捕捉著老師講的每一個字句,仿佛那字裡行間藏著改變命運的鑰匙。
課間,她從不去嬉戲玩耍,隻是靜靜地蜷縮在角落那張破舊的桌子上,拚命地寫寫畫畫,算算題。
她用的本子,就是永海從供銷社廢墟裡撿到的那本焦糊硬皮本,厚重得像塊頑固的炭塊。
灶膛裡燒剩的柴火棒成了她的“筆”,在那焦黑的紙頁上用力地劃寫,仿佛在用生命書寫未來的希望。
那本焦糊的本子,漸漸變得又黑又厚,像一塊頑固的炭,藏滿了她的夢想與努力。
她用的字跡歪歪扭扭,卻滿載著堅定的信念。
她知道,知識的“河東”就在眼前,隻要堅持,總有一天會流入心田。
而生活的“河西”卻如影隨形,緊緊纏繞著她的每一寸心緒。
臘月的天寒地凍,寒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臉上。
一天放學後,永海和龐四十肩並肩走在回家的田埂上。
四十像往常一樣,把空癟的書包甩在身後,晃蕩著,嘴角掛著一抹調皮的笑。
他今天又沒交作業,照例偷偷塞給永海的炒黃豆“付賬”。
“永海,快看!那不是你大姐嗎?”四十突然指著前麵河灘地喊道。
永海順著望去,心頭一緊,像被一陣寒風刺得生疼。
隻見大姐永蘭背著一個碩大的背簍,裡麵裝滿了豬草,正艱難地在冰冷的河灘淤泥裡跋涉。
她背上還捆著三弟永洪!永洪的小腦袋歪歪扭扭,凍得通紅,顯然睡著了。
更令人心碎的是,她似乎一腳踩進了深泥坑,整個人猛地向前一栽!背簍裡的豬草灑了一地,捆永洪的布帶也鬆了許多!
永洪那嬌小的身軀從她背上滑落,眼看就要滾進旁邊渾濁的河汊子裡。
“姐!快幫忙!”永海的心像被針紮一樣刺痛,猛地拔腿衝向河灘。
龐四十也嚇得臉色蒼白,跟著跑了過去。
永蘭在泥水中掙紮著,半邊身子都陷在冰冷的淤泥裡,她顧不得自己,隻是驚恐地伸出雙手,拚命去撈那快要滑入河水的永洪。
冰冷的泥水灌進了她的破棉褲,刺骨的寒意讓她牙齒打顫,卻仍然不顧一切。
永海和四十衝下河灘,連拉帶拽,終於把那渾身是泥、哭得撕心裂肺的永洪從水邊拖了出來。
永蘭也狼狽不堪地被他們拉出泥坑,濕透的棉褲沉甸甸地滴著水,在冷風中迅速結起一層薄冰。
她凍得嘴唇發紫,抱著同樣濕透、哭鬨不止的永洪,身體不停地顫抖,像秋風中搖曳的最後一片葉子。
臉上,泥水和淚水模糊了視線,交織成一片模糊的悲涼。
“爹……爹娘還沒回家……永洲……永洲還在屋裡睡著……豬還沒喂……”
她語無倫次地說著,聲音哆嗦得像被風吹斷的樹枝。
那巨大的無助和恐懼,像一股潮水湧上心頭,將她徹底淹沒。
永海看著大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臉上的狼狽和絕望讓他心如刀絞。
再看懷裡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弟,心中那點課堂上學到的字句、老師在教室角落挺直的脊背,似乎都在這冰冷的現實麵前碎成了碎片。
那“知識改變命運”的夢想,在這臘月的泥濘和刺骨的寒冷中,變得蒼白無力,像水麵上一個虛幻的泡影,隨風而散。
夜幕降臨,昏暗的油燈微弱地搖曳著。
永蘭高燒不退,裹著家裡唯一那床厚重的破棉被,蜷縮在炕角,迷迷糊糊中還在無意識地念叨著課本上的句子。
昊文蘭用冷水浸濕的破布巾輕輕敷在她滾燙的額頭上,眉頭緊鎖,滿臉愁容。
姬忠楜蹲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悶煙,煙霧繚繞,遮住了他那滿是溝壑的臉龐。
“這學……不能再上了。”
昊文蘭的聲音乾澀得像沙紙摩擦,帶著一種決絕的語氣。
“再這樣下去,家裡的事都要壓垮了。
巧女這身子骨,經不起這麼折騰。”
她看了一眼燒得通紅的女兒,又望了望炕上那幾個懵懂無知的孩子,眼神裡滿是疲憊與蒼涼。
“命裡有八尺,難求一丈。閨女家的事……也隻能認命了。”
姬忠楜沉默著,煙鍋裡的火光在昏暗中忽明忽暗。
他沒有說話,但那沉重的沉默,已是一種無聲的判決。
永蘭在昏沉中似乎聽到了什麼,眼角悄然滑落兩行滾燙的淚,隨即迅速沒入枕席。
昊文蘭自我安慰地跟丈夫又說了一句
現在沒法再讓巧女上學,無論是家裡的事和她的身子骨都不允許我們聽永海的話了。
除非等她歲數大點,身子骨硬點,花點錢給她學個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