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三那間煙霧繚繞的裡屋,像一場黏膩而恥辱的夢魘。當顏旭和林浩天揣著那摞用未來換取的兩萬一千塊現金,重新站回深夜清冷的街頭時,兩人都沉默著。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如同他們此刻搖擺不定的心境。錢暫時堵住了華通電子的嘴,也支付了迫在眉睫的房租,但王老三那“三分利,按日計”的話語,像毒蛇一樣纏繞在心頭,嘶嘶地吐著信子。十天,隻有十天。
回到那間依舊簡陋、此刻卻更顯壓抑的辦公室,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林浩天癱坐在椅子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天花板,之前的焦躁被一種更深的無力感取代。小王和小李顯然也感受到了異常,默默地收拾著工具,不敢多問。
顏旭沒有坐下。他走到窗邊,看著窗外自行車棚在月色下投下的雜亂陰影。高利貸是飲鴆止渴,他比誰都清楚。十天之後呢?如果尾款還是收不回來,或者新的訂單無法及時產生現金,等待他們的將是利滾利的萬丈深淵。他必須想辦法,在十天內,創造奇跡。
他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了桌上那架紫檀木算盤上。昏暗的燈光下,算珠泛著幽暗的光澤。他走過去,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冰涼的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稍微清晰了一些。腦海裡,各種線索、關係、數字開始瘋狂地碰撞、重組。
應收賬款(紡織廠)——旭日通訊——應付賬款(華通電子)
這條鏈是死的,因為時間差。
突然,他撥弄算珠的手指停住了。一個念頭,如同暗夜中的閃電,瞬間照亮了他的腦海。他想起了老趙關於銀行承兌彙票的講解,想起了算盤“五升十進”的原理——當低位滿五,便向高位進一,形成一個更高效的係統。
為什麼不能把這個原理,應用到眼前的困局中?
他猛地轉過身,眼中布滿了血絲,卻閃爍著一種林浩天從未見過的、近乎狂熱的銳光。
“浩天,”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沙啞,“我們或許……有辦法了。”
林浩天猛地坐直身體:“什麼辦法?”
顏旭拿起粉筆,在那塊小木板上飛快地畫起來,不再是簡單的流程圖,而是一個三角形的信用關係圖。
“你看,關鍵在紡織廠馬科長那裡。他們不是沒錢,而是有付款周期,不願意立刻動用大額現金。我們之前提出的銀行承兌彙票,隻是解決了他們未來的付款問題,但沒有解決我們眼下的現金流。”
他指著三角的一個頂點:“我們,旭日通訊,是連接點。”又指向另外兩個點,“這邊是紡織廠(買方,有信用,付款慢),這邊是華通電子(賣方,要現金,怕風險)。”林浩天皺著眉頭,沒完全明白。
顏旭繼續解釋,語速很快:“我們去找馬科長,不是去催款,而是去‘預支’信用。說服他,以紡織廠的名義,為我們旭日通訊即將支付給華通電子的下一筆貨款,開具銀行承兌彙票!但不是開給我們去貼現,而是直接開給華通電子,或者由我們背書轉讓給華通!”
林浩天倒吸一口涼氣:“這……這可能嗎?馬科長憑什麼幫我們這麼大忙?這等於用他們廠的信用,給我們做擔保了!”
“不是白幫。”顏旭眼神銳利,“我們有籌碼。第一,我們剛剛給他們做的項目,質量過硬,服務到位,建立了初步信任。第二,也是最重要的,我們可以告訴馬科長,我們正在接觸‘紅星機械廠’——他們紡織廠多年的合作夥伴。我們可以利用這次機會,促成華通電子以更優惠的價格,向紅星機械廠供應一批他們急需的同類元器件!我們把這份‘介紹客戶’的功勞,記在馬科長和紡織廠名下!”
他拿起算盤,手指飛快地撥動,不再是計算成本利潤,而是在計算人心和利益的平衡點。
“對馬科長而言,他動用的是廠裡正常的付款工具(銀承),周期還是六個月,對他本人和廠裡幾乎沒有額外成本和風險,卻能換來:1.穩定可靠的供應商(我們)的感激和更緊密的合作;2.在兄弟單位紅星機械廠麵前的一份人情和功勞;3.可能因此從華通拿到更優惠的內部價格,利於他後續采購。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信用投資’!”
“對華通電子而言,他們能立刻拿到一張由國營大廠背書、銀行承兌的彙票,雖然要等六個月才能拿到現金,但風險極低,遠好過被我們這樣的小客戶無限期拖欠。而且,還可能因此打開一個新的客戶(紅星機械廠)渠道。他們沒有理由拒絕!”
“對我們而言,”顏旭的手指重重按在算盤中央,“我們不需要再借高利貸去支付華通的貨款!我們利用紡織廠的信用,穩住了核心供應商,保住了供應鏈!同時,我們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窗口,可以去收回其他應收賬款的現金,或者推進新項目。我們盤活了這個死局!”
林浩天聽得目瞪口呆,大腦飛速消化著這個大膽而精妙的構思。這已經超出了簡單的買賣和借貸,而是在構建一個基於互信的、脆弱的商業信用鏈條。
“這……這能行嗎?”林浩天的聲音帶著顫抖,既有懷疑,更有被點燃的希望。
“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顏旭坦誠道,“這考驗的是馬科長對我們信任的深度,以及我們說服他的能力。這更像是一場心理和利益的博弈。”
事不宜遲。第二天一早,顏旭和林浩天再次出現在紡織廠供銷科。這一次,顏旭沒有帶任何技術方案,隻帶了那份誠意和精心準備的“三方共贏”說辭。
麵對馬衛國科長,顏旭摒棄了所有花哨的語言,坦誠了公司目前遇到的短期資金周轉困難(隱去了高利貸細節),重點闡述了如何通過這個“信用鏈”方案,既能解決旭日的困境,又能為紡織廠和紅星機械廠帶來實際好處,最終鞏固三方未來的合作基礎。
馬衛國聽著,手指間夾著煙,久久沒有說話,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銳利地審視著顏旭。辦公室裡靜得可怕,隻有牆上掛鐘的滴答聲。
許久,他掐滅了煙頭,緩緩開口:“小顏,你膽子不小。這個法子,有點意思。”他頓了頓,“紅星廠那邊,你們真有把握?”
“我們馬上去談!”林浩天趕緊保證。
馬衛國沉吟片刻,最終,那隻粗糙的手掌拍在了桌子上:“行!我就信你們年輕人一回!票,我可以按流程申請開給你們指定收款人。但紅星廠那邊,必須談成!還有,後續的服務,要做得比之前更好!”
走出紡織廠大門,陽光刺眼。林浩天激動得差點跳起來,狠狠錘了顏旭一拳:“老顏!你他娘真是個天才!”
顏旭卻沒有太多喜悅,隻覺得一陣虛脫般的疲憊。他摸了摸背包裡的算盤,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他知道,這“破局之術”如同在懸崖間走鋼絲,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會摔得粉身碎骨。信用建立艱難,崩塌卻在一瞬之間。
當晚,在小餐館油膩的角落裡,顏旭毫無征兆地衝進洗手間,對著肮臟的洗手池劇烈地乾嘔起來。不是因為食物,而是因為那種在現實壓力下,不得不將自己和夥伴的命運,押注於人心算計和金融騰挪之上的巨大壓力,以及……內心深處,那個純粹技術人正在死去的窒息感。
破局之術,亦是染指之術。琉璃之光,已悄然蒙上了一層無法擦拭的陰影。
一場秋雨過後,北京的天空呈現出一種稀薄而高遠的湛藍。陽光變得溫和,透過“旭日通訊”那扇對著自行車棚的窗戶,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還殘留著雨水的濕氣,與屋內元器件散發的淡淡塑料味、舊紙張的黴味混合在一起。
紡織廠的“信用鏈”方案險之又險地成功了。華通電子拿到了紡織廠背書的銀行承兌彙票,態度立刻緩和,甚至主動提出可以給予旭日通訊一個更寬鬆的付款賬期。壓在顏旭心頭的那塊巨石,暫時移開了片刻。但也僅僅是片刻。王老三那邊的十日之約,像達摩克利斯之劍,依舊懸在頭頂。他們必須在這十天內,收回其他項目的尾款,或者找到新的現金來源。
就在這焦頭爛額之際,一個意外的電話打了進來。來電者自稱是《經濟觀察報》的記者,叫陳瑾瑜,想約顏旭聊聊,說是聽說了他們“在中小企業通訊市場的一些獨特做法”。
林浩天接到電話時,先是錯愕,隨即興奮起來:“老顏!好事啊!大報的記者!這是要給我們宣傳啊!機會難得!”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公司名聲大噪、訂單紛至遝來的場景。
顏旭卻皺起了眉頭。他本能地對媒體抱有戒心。“樹大招風。我們現在根基太淺,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而且,記者……誰知道他們真正想寫什麼?”
“哎呀,我的顏總!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酒香也怕巷子深!”林浩天極力勸說,“咱們那個‘信用鏈’的模式,多好的題材?正好可以讓市場看看咱們的創新之處!說不定還能吸引到新的客戶或者……投資?”
最終,在林浩天的堅持下,顏旭勉強同意了見麵,但堅持地點要選在一個遠離公司、相對安靜的公共場所。
約定的地點是中關村邊緣一家新開的“仙蹤林”咖啡館。與國營飯店和嘈雜大排檔不同,這裡燈光昏黃柔和,播放著若有若無的輕音樂,空氣中飄著現磨咖啡的醇香。小格間的沙發柔軟,木質桌麵光滑。對顏旭而言,這是一種陌生而略帶疏離感的環境。他提前到了,選了個最角落的位置,點了一杯最便宜的檸檬水,穿著那件洗得領口有些發白的襯衫,與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陳瑾瑜準時到了。她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圍巾鬆鬆地搭著,齊肩短發打理得一絲不苟,手裡拿著一個皮質筆記本和一支看起來不錯的鋼筆。她看起來乾練、知性,目光銳利而直接,坐下後簡單自我介紹,便開門見山。
“顏總,冒昧打擾。我關注到貴公司在海澱紡織廠等幾個項目中的操作,很有意思。尤其是你們利用銀行承兌彙票和客戶信用,構建的那個……用您的話說,‘信用鏈’?”她打開筆記本,姿態放鬆,卻帶著一種不容敷衍的專業氣場。
顏旭心裡咯噔一下,沒想到對方了解得如此具體。他謹慎地措辭:“陳記者過獎了。隻是小公司為了生存,不得已想的一些土辦法,談不上模式。”
“土辦法?”陳瑾瑜微微挑眉,端起服務生送上的咖啡,輕輕攪動,“顏總過謙了。在我看來,這恰恰擊中了當前很多中小企業和國營單位的一個核心痛點——資金周轉效率。銀行信貸向大國企傾斜,中小企業融資難,而很多單位又有預算管理和付款周期的限製。您的‘信用鏈’,本質上是在缺乏傳統抵押物的情況下,通過對上下遊關係的整合和信任構建,進行的一種……‘供應鏈金融’的早期探索。”
“供應鏈金融?”顏旭重複了一遍這個陌生的詞彙。他憑直覺和困境摸索出來的方法,竟然被賦予了一個如此專業的名詞。
“可以這麼理解。”陳瑾瑜點點頭,“利用核心企業(比如紡織廠)的信用,為上下遊中小供應商提供增信,盤活應收賬款,緩解資金壓力。這在國外已經有成熟模式,但在國內,尤其是在您這樣初創公司層麵的實踐,很少見。”
她話鋒一轉,目光如炬:“但是,顏總,您不覺得這種模式非常脆弱嗎?它的基礎建立在您與紡織廠馬科長個人的信任關係上。一旦他調離,或者後續合作出現任何瑕疵,這條鏈會不會瞬間斷裂?而且,這種過度依賴單一客戶信用的模式,能否複製?可擴展性在哪裡?更重要的是,”她頓了頓,語氣更加犀利,“您用未來的信用和關係做抵押,解決了眼前的現金流,但這是否在透支公司的長期價值?您的公司,核心競爭力和可持續發展的壁壘,究竟是什麼呢?是這種財務技巧,還是彆的?”
一連串的問題,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剝開了顏旭試圖掩飾的脆弱和深層焦慮。他握著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緊。他意識到,眼前這個年輕的女記者,遠非他想象中那種歌功頌德的角色。她看的不是表麵的熱鬨,而是內在的邏輯和隱患。
他沉默了半晌,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抬起頭,迎上她審視的目光,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執拗:“陳記者,您問得很好。但對我們而言,在生存都是問題的時候,討論長期壁壘可能是一種奢侈。我們首先考慮的,是怎麼活下來。技術我們有,服務我們能做好,但如果沒有靈活的金融工具和……您所說的這種脆弱的信任鏈,我們可能連展示技術和服務的機會都沒有,就已經死在起跑線上了。”
他頓了頓,眼神望向窗外車水馬龍的中關村大街,聲音低沉了些許:“我知道這很冒險,像是在走鋼絲。但這就是我們的現實。至於核心是什麼……我希望,最終能回歸到技術和產品本身。隻是現在,我們不得不先學會,在算盤和……在現實的夾縫中,找到一線光。”
陳瑾瑜看著他,沒有立刻反駁。她捕捉到了他語氣中那一閃而過的、與技術相關的理想主義色彩,這與他在商業操作中展現出的那種近乎冷酷的務實,形成了一種奇特的矛盾與張力。她合上筆記本,語氣緩和了一些:“很坦誠的回答,顏總。我理解創業維艱。但正因為艱難,方向才更不能錯。否則,跑得越快,可能離目標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