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死無疑。”
那三個用乾涸血跡寫成的字，像三根燒紅的鐵釘，狠狠地釘進了陳九的眼球，烙印在他的靈魂深處。他呆呆地坐在那間四麵漏風的小屋裡，手裡攥著那本殘破的手劄，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乾了。
絕望，像潮水一般，將他徹底淹沒。
他爺爺，那個在江上漂了一輩子、見慣了生死的老撈屍人，在寫下這最後一頁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是恐懼？是無奈？還是一種看透了宿命的、冰冷的平靜？
陳九不知道。他隻知道，那唯一的、微弱的希望，已經被這三個字，徹底掐滅。
他應該放棄的。
他應該把那件白色的連衣裙扔掉，把那根斷掉的紅繩燒掉，然後回到江上，繼續做他那麻木的、撈屍、收錢、沉默的工作。林瑤是死是活，與他無關。鎮上的人是生是死，也與他無關。他隻是一個撈屍人，一個在陰間和陽間的夾縫裡苟延殘喘的螻蟻。
他應該這麼做的。
可是，當他閉上眼睛，他看到的不是那些浮腫的屍體，而是林家小院裡，那幾株開得像血一樣紅的月季。他聽到的不是水下的嗩呐聲，而是林先生那聲絕望的、充滿了憤怒的咆哮。
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像一個真正的局外人一樣，心安理得地活著。
三天。
婚禮的日子，就在三天後的中元節。
陳九猛地站起身，他的眼神裡，不再有恐懼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後、破釜沉舟的瘋狂。
他決定了。
他要鋌而走險。
既然手劄上說，需要“鎮物”，那他就去找一件“鎮物”！既然手劄上說，需要“替身”，那他就去當那個“替身”！“必死無疑”？他陳九本就是個爛命一條，死了，不過是給江裡再添一具“熟客”罷了。但如果能活著把林瑤撈回來，那這一把，就賭贏了！
他開始翻箱倒櫃，尋找那件所謂的“鎮物”。
手劄被撕掉了，上麵沒有記載。但他記得，他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曾喝著劣質的白酒，醉醺醺地對他說過：“九娃子，咱撈屍人用的家夥什，跟彆的不一樣。這鐵鉤，天天在死人堆裡打滾，天天在江水裡泡著，身上沾的怨氣、煞氣，比廟裡的鬼神還多。尋常人碰一下，都要倒大黴。但對咱來說，這就是護身的符，是吃飯的家夥。”
鎮物！
陳九的目光，落在了牆角那根陪伴了他五年的撈屍鐵鉤上。
那根鐵鉤，通體烏黑，鉤尖因為常年打磨而閃爍著一種冰冷的、幽暗的光。鉤身上，布滿了細密的劃痕和凹坑，那是無數次勾住浮腫的屍體、堅硬的骨骼時留下的“勳章”。
他走過去，將鐵鉤拿在手裡。鐵鉤入手冰冷，那股寒意，仿佛能直接穿透皮膚，凍住骨髓。
他開始打磨鐵鉤。
他從工具箱裡，翻出了一塊粗糙的砂石。他坐在小屋門口，就著昏暗的天光，一下，一下，地打磨著鉤尖。
“沙沙……沙沙……”
那聲音，在寂靜的黃昏裡，顯得格外刺耳，像是在啃噬著骨頭。鐵屑簌簌地落下，帶著一股淡淡的鐵鏽味。陳九的眼神專注而瘋狂，他仿佛不是在打磨一件工具，而是在鍛造一把足以對抗神魔的兵器。
光打磨還不夠。他需要更“烈”的東西。
他想起手劄裡曾提到過，黑狗血至陽至剛，能破煞氣，也能養煞氣。
他揣著身上僅有的幾十塊錢，跑到了鎮上的屠宰場。那個滿臉橫肉的屠戶，看到他要買黑狗血，看他的眼神都變了，像在看一個瘋子。陳九不管，他隻是把錢拍在案板上，提著那桶還溫熱的、散發著濃重血腥味的黑狗血，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船上，他將那根被打磨得鋥亮的鐵鉤，完全浸泡在了黑狗血裡。
暗紅色的血液，緩緩地包裹住烏黑的鐵鉤，散發出一種甜膩與腥臭混合的、令人作嘔的氣味。陳九看著那桶血，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但他強忍著，沒有吐出來。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然而，就在他做著這些準備的時候，江麵上，開始出現一些更詭異、更不祥的變化。
最先發現的，是那些在江上打魚的漁民。他們驚恐地發現，江裡漂來了東西。
那是一口口被漆得通紅的棺材。
那些棺材，做工粗糙，顏色紅得發黑，像是用凝固的血漆成的。它們沒有船牽引，就那樣三三兩兩地，在水麵上無聲地漂流著。它們沒有固定的方向，隨著水流，緩緩地、固執地，向著下遊漂去。
所過之處，江水都變得腥臭無比。那不是普通的腐臭，而是一種混合了魚蝦屍體、水草爛根和某種未知內臟的、濃烈到讓人窒息的惡臭。漁民們紛紛收了網，躲回岸邊，不敢再下江。
陳九也看到了。
他站在船頭，看著那些紅色的棺材，從他的船邊，一具一具地，無聲地滑過。它們像一支龐大的、詭異的送葬隊伍，正趕赴一場盛大的、屬於死亡的婚禮。
這些，就是那場水下婚禮的“嫁妝”。
陳九的心，一點點地往下沉。他看著自己那桶浸泡在黑狗血裡的鐵鉤，再看看江麵上那無窮無儘的、紅色的“嫁妝”，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無力感，將他徹底吞噬。
他手中的鐵鉤，那件他賭上性命的“鎮物”，在這場由整個江水參與的、盛大而恐怖的儀式麵前，顯得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
就在這時，一口紅漆棺材，仿佛被水流推動，又仿佛是有什麼東西在操控，慢慢地、慢慢地，偏離了隊伍，朝著他的烏篷船，直直地漂了過來。
它停在了船邊，和陳九，隻有不到一米的距離。
陳九甚至能聞到，從那棺材的縫隙裡，飄散出的、比江水更濃烈百倍的腐臭。他死死地盯著那口棺材，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棺材裡，有東西。
它在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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