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清晨的起床哨刺破夢境時,詹曉陽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他艱難地撐開眼皮,窗外天色仍是濃稠的墨藍,宿舍裡此起彼伏的哈欠聲和抱怨聲卻提醒他——這是現實,該起床參加升旗儀式了。
曉陽!快點!班長遊金彥已經穿戴整齊,”還有二十分鐘集合!
昨天白天震撼的電教課、對劉小惠的關懷和昨晚生日聚會,著實讓詹曉陽身體略有疲憊,所以昨晚的夢做的深沉。
詹曉陽機械地穿衣洗漱,動作遲緩得像被按了慢放鍵。涼水拍在臉上也驅不散厚重的困意,眼球乾澀得仿佛蒙了層砂紙。
操場上秋風瑟瑟,各班隊列已經成形。詹曉陽站在口腔班隊伍中,不斷眨眼抵抗襲來的睡意。遠處教學樓亮著幾盞燈,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漂浮的星辰。
立正!
一聲令下,運動員進行曲驟然響起。護旗隊從操場另一端走來,整齊的步伐踏出鏗鏘的節奏。詹曉陽強打精神抬頭,突然怔住——護旗手是詹清容。她穿著白色製服,戴著雪白手套,雙手托舉國旗的樣子莊重而神聖。晨風吹動她束起的馬尾,在朝陽初露的微光中劃出利落的弧線。
隊伍行進到旗杆下,詹清容利落地係好國旗,轉身時目光掃過全場。不知是不是錯覺,詹曉陽覺得她的視線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秒,嘴角浮現若有若無的微笑。
這個瞬間,困意奇跡般消退,某種溫暖的東西從胸口升起,隨著國旗一同冉冉攀升。上一世裡詹曉陽時常想起這刻和人。
升旗儀式結束,晨跑開始。詹曉陽拖著沉重的步伐跟在隊伍後麵,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睡眠不足的灼熱感。
上午的課程像一場模糊的夢。解剖學老師在講台上講解肌肉附著點,聲音忽遠忽近;黑板上的解剖圖在詹曉陽眼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狀。他掐著自己大腿保持清醒,筆記上的字跡越來越潦草,最後變成一堆無法辨認的波浪線。
他的神情恍惚,焦灼不安,似乎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下課鈴響時,他的筆記本上隻記了半頁,還全是斷斷續續的關鍵詞。
午飯時間,食堂嘈雜的人聲讓詹曉陽太陽穴更疼。他勉強扒了幾口飯就回宿舍補覺,躺在床上,意識立刻沉入黑暗,連夢都沒有。
下午的語文課他不敢再懈怠,用涼水洗了把臉提前到教室。董老師今天講《祭十二郎文》,古文裡沉痛的哀思與詹曉陽疲憊的心緒莫名契合。當讀到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時,他突然鼻頭一酸,趕緊低頭假裝記筆記。
放學後,詹曉陽獨自去了校外快餐店。平時常和班長他們一起吃飯,但今天他需要獨處。點了份最便宜的炒粉,慢吞吞地咀嚼著,思緒飄回昨晚的月光聚會。
曉陽!班長的聲音打斷遐想。遊金彥站在快餐店門口,手裡拿著個信封,有你信,從老家來的。
詹曉陽的筷子停在半空。家裡很少寫信,有事都是托人帶口信或者等周日他去郵局打電話。他接過信封,弟弟歪歪扭扭的字跡映入眼簾:哥詹曉陽收)。
謝謝班長,詹曉陽捏了捏信封,不厚,怎麼在你那?
我去學生會拿材料順便帶的,遊金彥擺擺手,先走了,晚上自習彆遲到。
詹曉陽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信紙是從作業本上撕下來的,弟弟的字像爬行的螞蟻,還有幾個拚音代替不會寫的字:
哥:
你寄的腐乳餅收到了,阿媽說太甜但阿爸全吃完了。家裡割了稻子,我手起了三個泡。阿強和阿勇上周騎摩托去大埔送貨時,被運煤車撞了,兩人都死了。阿勇家怪阿強車技差,阿強媽哭暈三次。阿爸說讓你彆擔心,專心學習。對了,阿強那輛新摩托完全報廢了,可惜。
弟:曉峰
信紙從詹曉陽指間滑落,飄到油膩的桌麵上。阿強和阿勇?死了?這不可能。況且前世裡也沒發生這事呀!他顫抖著撿起信紙又讀了一遍,每個字都認識,連在一起卻像天書。
阿強,那個教他騎自行車摔進水溝的玩伴;阿勇,偷家裡米酒和他分著喝的兄弟。一個多月離家時,他們還一起在村口老榕樹下抽煙,阿強炫耀新買的摩托車,說等詹曉陽回來帶他去兜風......
炒粉的油腥味突然湧上喉嚨。詹曉陽衝出快餐店,在路邊乾嘔起來,卻隻吐出幾口酸水。路人投來異樣的目光,但他顧不得這些。信紙被攥在掌心,皺成一團。
回宿舍的路上,詹曉陽像踩在棉花上,深一腳淺一腳。108宿舍空無一人,室友們大概去打球了。他癱坐在床上,盯著上鋪的床板,阿強和阿勇的臉在腦海中輪番浮現——
小學時三人一起偷挖村支書家的紅薯來烤,抓住後被通報到學校,第二天還在小學大會上挨批;初中躲在廢棄磚窯分抽詹曉陽從家裡拿出來的第一支煙,嗆得眼淚直流;寒暑假時他們會聚在阿勇的老祖屋裡,小夥伴們聚精會神地聽阿勇講《薛仁貴征西》;夏天他們一起去小溪遊泳、一起去田裡釣青蛙、還會半夜裡摸自己家的菜一起“打鬥八”客家話,意思是做宵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