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詹曉陽已經沉沉睡去。他側身躺著,麵朝著劉小惠的方向,呼吸均勻而綿長,嘴角微微上揚,似乎正做著什麼好夢。
即使在睡夢中,他的手臂也依然保持著慣有的姿勢,霸道而又溫柔地環在劉小惠的腰際,溫熱的手掌緊緊覆在她的小腹上,仿佛那是他必須守護的珍寶。
這份無意識的占有和依賴,讓劉小惠的心尖像是被最柔軟的羽毛輕輕拂過,泛起一陣酸澀的甜蜜。
她小心翼翼地,極其緩慢地,側轉了一下身子,生怕驚醒了他。借著從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城市永不徹底熄滅的微光,她靜靜地凝視著枕邊人熟睡的側臉。
光線很暗,隻能勾勒出他模糊的輪廓:飽滿的額頭,挺拔的鼻梁,線條清晰的下頜。
可這一切,早已如同用刻刀鑿進她的心裡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看著他安穩的睡顏,白天的對話,如同潮水般再次湧上心頭,瞬間衝垮了剛剛積聚起的一絲睡意。
“惠兒,啥時候……你找個機會,跟劉阿姨提一下,看看什麼時候,也把你家裡的新房給起了。”
他的話,說得那樣自然,那樣輕描淡寫,仿佛在說明天早上吃什麼早餐。可這句話落在劉小惠的耳中,卻不啻於一道驚雷!起新樓?給她家?
她一直都知道他很有本事,能掙很多錢。她替他保管著那個存折,看著上麵的數字從幾千到幾萬,再到十多萬,甚至更多。
她雖然驚訝,但更多的是為他感到驕傲和安心。
可她從未想過,也絕不敢想,他會突然提出,要用這些錢,先給她家起新房子!
這筆錢,不是一個小數目。在農村,起一棟像樣的、能讓人挺直腰板的三層小樓,連裝修帶家具,少說也要十來萬塊。
十來萬!對於她那個位於饒北山區、至今還住著老舊瓦房的家來說,這簡直是一個天文數字!是父母可能辛苦一輩子都不敢奢望的巨款!
而他,就這麼隨口說了出來。沒有炫耀,沒有施舍的姿態,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想要為她和她家人做點什麼的急切。
淚水,毫無征兆地湧了上來,迅速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趕緊閉上眼,生怕一點點聲響會驚擾他的好夢。
冰涼的液體順著她的眼角滑落,悄無聲息地滲入枕巾。
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了遙遠的童年,飄回了那個藏在山坳裡、她出生成長的小村莊。
她的母親,是村裡少有的高中生,在那個年代,算得上是很有文化的女子了。可命運弄人,母親嫁給了老實巴交、隻知道埋頭種地的父親,接連生下了大姐、她和送出去的妹妹。
在那個普遍重男輕女的山村,“連生三個賠錢貨”的閒言碎語,像冰冷的針,一根根紮在母親驕傲的心上,也像沉重的石頭,壓得整個家都喘不過氣來。
她至今還記得,母親常常一個人坐在昏暗的灶台前偷偷抹眼淚,而父親則蹲在門口,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悶煙,佝僂的背影寫滿了無奈。
後來,為了“延續香火”,也為了堵住悠悠眾口,父母做出了一個艱難而痛苦的決定。
他們和更深山裡的一戶窮苦人家商量,用她剛出生不久的小妹,換回了那戶人家的一個男孩——就是她現在的哥哥。
而那個被換走的小妹,後來她才知道,就是現在和她情同姐妹的霞姐家的妹妹。這段換子往事,是埋藏在她心底最深的隱痛,也是她母親心中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
她最近常常在深夜無法入睡時,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如果當年,被換走的不是小妹,而是她劉小惠呢?那麼,她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她還會有機會走出大山,來到潮城讀書嗎?還會遇到這個把她捧在手心、視若珍寶的“老夥”嗎?
答案幾乎是否定的。
她很可能就像山裡大多數女孩一樣,早早輟學,幫家裡乾農活,到了年紀,經人介紹嫁一個同樣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男人,重複著母親那樣辛勞而隱忍的一生。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她就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和後怕。
她是幸運的,幸運地留在了父母身邊,幸運地抓住了讀書的機會,更幸運地,在最美的年華,遇見了詹曉陽。
可是,這份巨大的幸運,也伴隨著深重的愧疚。
尤其是對母親。母親用她的隱忍和犧牲,保全了這個家,也給了她讀書改變命運的機會。
母親身上有太多讓她敬佩的秉性:堅韌、明理、再苦再難也從不抱怨命運,總是教導她們姐妹要自尊自愛,努力向上。
母親絕不會,也絕不可能,輕易接受一個“外人”——哪怕這個“外人”是她女兒認定的男朋友——如此巨額的饋贈。
母親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人窮誌不能短。該我們得的,一分不能少;不該我們得的,金山銀山也不能要。”
她幾乎可以想象,如果她真的開口跟母親說,詹曉陽要出錢給家裡起新樓,母親會是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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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一定會先是一愣,然後會用那種複雜的、帶著震驚、審視、還有一絲被刺痛的眼神看著她,最後會斬釘截鐵地拒絕,甚至可能會因此對詹曉陽產生看法,覺得他“仗著有幾個錢”就看輕了他們家。
“唉……”一聲極輕極輕的歎息,從劉小惠的唇邊溢出。
她再次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將臉深深地埋進詹曉陽溫暖結實的胸膛。
男性特有的、帶著淡淡皂角清香和健康體魄的溫熱感,立刻包裹了她,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
她貪婪地呼吸著這令人安心的氣息,手臂不自覺地收緊,仿佛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她從來不敢問,也從未想過要問,他到底喜歡她什麼。
她相貌頂多算是清秀,家境普通,甚至可以說是清寒,性格也談不上多麼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