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如刀,刮過新立寨的坡地,卷起雪沫和塵土,拍打在簡陋的木柵和人們皸裂的臉上。寒意滲入骨髓,但比起前幾日漫無目的的逃亡和饑寒交迫,這一方勉強清理出的險峻坡地,至少提供了些許虛幻的安全感。
李鐵崖站在坡地邊緣一塊凸出的岩石上,獨臂拄著那根簡陋的長矛,目光如同盤旋的蒼鷹,掃視著下方忙碌而雜亂的人群。幾十號潰兵在他的強令下,正艱難地加固著防禦:搬運石塊堆積在通路狹窄處,砍伐削尖樹木加固柵欄,清理射界。動作笨拙,效率低下,不時有人因饑餓和疲憊而踉蹌摔倒,引來監工頭目的嗬斥甚至鞭打。
秩序,是用鞭子和饑餓強行維係起來的脆弱之物。那幾名原本的頭目被李鐵崖強行打散,安插了幾個在最初衝突中表現相對順從或被他看出些許機靈的人暫代小頭目,負責監督勞作和夜間守備。但怨氣如同地下暗流,在沉默和疲憊的眼神中悄然湧動。分發下去的那點微薄口糧,僅能吊命,遠不足以收買人心。
小乙跟在李鐵崖身後,小臉凍得發青,卻努力挺直腰板,學著李鐵崖的樣子觀察四周,手中緊緊攥著那柄短刃。他是李鐵崖此刻唯一完全信任的人,也是連接李鐵崖與下麵那些潰兵的一道微弱橋梁——少年人的身份,多少減少了些許隔閡與敵意。
“鐵崖哥……柴火又快沒了……晚上怕是……”小乙低聲稟報,聲音帶著憂慮。取暖和煮食都離不開火,而附近的枯枝早已被搜刮一空。
李鐵崖目光投向遠處被積雪覆蓋的山林。派出去尋找柴火和食物的兩隊人,一隊早已回來,收獲寥寥。另一隊由那個最初帶頭附和的老卒帶領,去了更遠的北麓,至今未歸。
風險與收獲並存。遠行意味著可能找到更多資源,也意味著更大的危險——遭遇野獸、其他匪幫,甚至盧龍軍的巡哨。
“再等等。”李鐵崖聲音低沉。他需要那隊人帶回東西,更需要借此樹立規矩——完成任務,才有飯吃。完不成,或者擅自逃離,後果自負。
就在這時,坡下放哨的潰兵發出了警示的呼哨!
所有人瞬間緊張起來,紛紛抓起武器,驚恐地望向穀口方向。
隻見穀口處,影影綽綽出現了一行人,正艱難地向坡地走來。正是那隊遲遲未歸的人!但他們似乎抬著什麼東西,步履蹣跚,隊形也有些散亂。
“是自己人!”放哨的喊道。
眾人稍稍鬆了口氣,但李鐵崖的眉頭卻微微皺起。他看出了不尋常。那隊伍不僅帶回了捆紮好的柴火,似乎還抬著一頭不小的獵物像是野鹿),但氣氛卻並不興奮,反而透著一種壓抑和……恐懼?
隊伍越來越近,人們看清了。他們確實帶回了一頭凍僵的野鹿,足夠所有人吃上幾頓飽飯,柴火也捆得結實。但帶隊的老卒臉色蒼白,眼神躲閃,他身後的幾名潰兵更是麵帶驚惶,不時回頭張望,仿佛身後有鬼跟著。
隊伍爬上坡地,將獵物和柴火放下,那老卒便快步走到李鐵崖麵前,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怎麼回事?”李鐵崖冷聲問道,目光銳利如刀。
老卒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發顫:“將軍……俺們……俺們在北麓那邊……遇到了一隊人……不是官兵……也不像咱們這樣的……他們……他們讓俺們帶句話回來……”
“說。”李鐵崖的心微微一提。
“他們……他們說……”老卒咽了口唾沫,臉上恐懼之色更濃,“……他們是……是河東李鴉兒的人……讓管事的……過去……說話……”
河東李鴉兒?!
李克用!
這個名字如同驚雷,在所有人耳邊炸響!就連那幾個心懷怨憤的原頭目,也瞬間臉色煞白,露出了極度恐懼的神色!
沙陀李克用,河東節度使,麾下鐵騎冠絕天下,其凶名能止小兒夜啼!他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河北與河東交界的偏僻之地?!還指名要這裡的“管事的”去說話?
是招攬?還是……剿滅?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每一個人。剛剛看到鹿肉帶來的些許喜悅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滅頂之災般的絕望。被盧龍軍追殺尚且可能逃生,若是被河東李克用盯上,那真是死路一條!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李鐵崖身上。有恐懼,有祈求,有懷疑,也有幾分看他如何應對的意味。
李鐵崖麵沉如水,心中亦是波濤洶湧。李克用的名頭,他自然如雷貫耳。此人雄踞河東,與朱溫抗衡,是當今天下最有實力的藩鎮之一。其部眾突然出現在此,目的絕不單純。是擴張勢力?還是另有所圖?
去,還是不去?
去,風險極大,可能是自投羅網。
不去,則可能立刻招致雷霆般的打擊,這剛剛草創的基業瞬間化為齏粉。
幾乎沒有太多猶豫,李鐵崖心中已然有了決斷。畏縮不前,死路一條。冒險一搏,或有一線生機,甚至……機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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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目光掃過下麵一張張驚恐萬狀的臉,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力:“慌什麼?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他看向那老卒:“他們有多少人?在何處?”
“大概……十來個騎馬的……就在北麓那個廢棄的土地廟那裡……”老卒連忙道。
十來個騎兵。看來並非大軍壓境,更像是一支探馬或信使。
李鐵崖心中稍定。他轉頭對那幾個暫代的小頭目下令:“看好寨子,加強警戒。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動,不得外出。”
然後,他看向小乙:“你留下。”
“鐵崖哥!”小乙急道,想要跟上。
“這是命令!”李鐵崖語氣不容置疑。他不能帶小乙去冒險。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爛卻儘量整潔的皮襖,將那把豁口橫刀插在腰間最順手的位置,對那老卒道:“帶路。”
“將軍……您真要去啊?”老卒和其他人都驚呆了。
“不然呢?”李鐵崖嘴角扯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人家既然點名了,總不能失了禮數。”
他率先向坡下走去,步伐沉穩,仿佛不是去赴一場吉凶未卜的鴻門宴,而是去巡視自己的領地。
那老卒見狀,隻得硬著頭皮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穀口的寒風中。坡地上,留下死一般的寂靜和無數顆懸到嗓子眼的心。
北風更緊了。
廢棄的土地廟孤零零地矗立在荒涼的山麓背風處,殘垣斷壁,蛛網密布,早已沒了香火氣,隻有寒風穿過破洞發出的嗚咽聲。
廟前的空地上,果然拴著十餘匹雄健的戰馬,皮毛油亮,鼻息噴著白霧,與李鐵崖他們那些瘦骨嶙峋的駑馬形成鮮明對比。十餘名騎士並未進入破廟,而是散落在周圍,看似隨意,實則占據了所有要害位置,眼神銳利,警惕地掃視著四周。他們清一色的深色勁裝,外罩皮甲,裝備精良,神情冷峻,帶著一股百戰精銳特有的肅殺之氣。
看到李鐵崖在老卒的引領下出現,所有騎士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那目光如同實質,帶著審視、探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顯然,他們也沒料到,這夥潰兵的“管事的”,竟然是如此模樣——獨臂,傷殘,衣衫襤褸,卻腰杆筆直,眼神平靜得可怕,仿佛麵對的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河東銳士,而是尋常路人。
一名看似頭目的騎士緩步上前。此人約莫三十上下,麵容冷硬,一道刀疤從眉骨劃到下頜,更添幾分凶悍。他上下打量著李鐵崖,聲音低沉,帶著濃重的沙陀口音:“你就是這夥人的頭兒?”
“暫時代為掌管。”李鐵崖不卑不亢地回答,目光平靜地迎向對方,“閣下是?”
“河東振武軍巡騎隊正,劉琨。”刀疤騎士報上名號,語氣帶著淡淡的傲然,“奉都將之命,前來巡查邊境。你們是什麼人?為何在此聚眾?”
話語看似例行公事,但那銳利的目光卻緊盯著李鐵崖,仿佛要將他從裡到外看透。
李鐵崖心念電轉,迅速判斷著形勢。對方似乎並不確定他們的具體來曆,更像是在試探。
他略一沉吟,決定半真半假:“我等原是成德鎮戍卒,瀛州兵敗,不願降那王處存,一路潰逃至此,隻為求條活路,並無他意。”
“成德鎮的兵?”劉琨眼中閃過一絲懷疑,“王景崇的人都垮了,你們倒能跑到這裡?還立起了寨子?有點本事。”他話語中帶著明顯的試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