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大街的工地,在初春的東北大地上,就是一鍋滾開了的泥水湯。
化凍的黑土地被上百號人踩得泥濘不堪,獨輪車壓出深深的轍,拉著磚石的騾馬喘著粗重的白氣。
空氣裡混雜著泥土的腥味、牲口的騷味、漢子們的汗臭,還有偶爾飄來的一縷嗆人的旱煙味道。
這裡沒有後世轟鳴的挖掘機和塔吊,隻有最原始的號子聲,鐵鍬與凍土摩擦的刺耳聲,還有乾部們扯著嗓子嘶吼的叫罵聲。
這片熱火朝天的混亂景象,在某些人眼裡,卻是一場即將失控的災難。
“姚縣長!姚縣長!不能再這樣搞了!再搞下去,縣裡今年連給老師發工資的錢都沒了!”
縣建設局的王局長,一個五十多歲,頭發已經半白的老實人,手裡捏著一本賬本,手指頭都在哆嗦。
他堵在姚和韻和李默麵前,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急火攻心的焦躁。
他指著遠處正在挖掘的一條寬闊地基,痛心疾首:“你看看!你看看!這路基挖了足有十五米寬!縣政府門口的迎賓路才多寬?十米!咱們這是要乾啥?
要跑坦克嗎?還有那下水管道,李默同誌說要用最大口徑的水泥管,那玩意兒死貴死貴的!
一個鄉下的小商業街,用得著嗎?這不是拿縣財政的錢打水漂玩嗎?”
王局長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都快要噴到姚和韻臉上了。
他身後,還站著好幾個部門的負責人,財政局的、規劃辦的,一個個臉色都跟死了爹娘一樣難看,眼神裡對李默充滿了怨懟。
他們都知道並且見識過這小子的本事。
隻是這次動工的項目實在是太大了!
姚和韻皺著眉,從王局長手裡接過賬本,翻了幾頁,太陽穴就突突地跳。
預算超支的紅色墨水標記,像一根根針,紮得他眼疼。
他抬起頭,看向身邊那個依舊氣定神閒的少年。
李默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軍大衣,腳下一雙沾滿泥漿的解放鞋,正蹲在地上,用一根樹枝在泥水裡劃拉著什麼。
他聽著王局長的控訴,連頭都沒抬一下,仿佛那些天文數字般的超支,跟他沒有半點關係。
“李默。”姚和韻的聲音有些乾澀。
“嗯。”李默應了一聲,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
他走到那張攤開在木板上的巨大規劃圖前,拿起鉛筆,在上麵輕輕一點。
“王局長,你覺得現在清河縣跑運輸,用得最多的是什麼車?”李默問。
“那還用問?拖拉機,馬車,牛車唄!”王局長沒好氣地回答。
“一輛拖拉機,帶個拖鬥,寬度大概是兩米五。兩輛拖拉機並行,就是五米。
中間留出一米的安全距離,就是六米。”李默用筆在圖紙上比劃著,“這還隻是並行,如果一輛車要掉頭呢?它需要多大的轉彎半徑?如果路邊還要停靠裝卸貨物的車輛呢?
這條路,現在看是寬,十年後,二十年後呢?
當街上跑的不是拖拉機,而是東風、是解放,甚至更多我們現在沒見過的卡車時,你覺得十五米,還寬嗎?”
他頓了頓,又指向另一處,“下水管道,也是一個道理。
現在,我們可能隻有幾十個商戶,每天產生的汙水有限。
但如果以後這裡發展成上百家,甚至幾百家門市和中小型工廠呢?如果以後我們還要在這裡建居民樓呢?
到時候,因為下水不暢,整條街一到雨天就變成臭水河,我們是把路麵整個挖開,重新鋪設管道,還是眼睜睜看著這片我們親手建起來的地方,變成一個巨大的化糞池?”
“現在多花一塊錢,是為了將來省下十塊錢,更是為了省下那些無法用錢計算的時間和機會成本。
我們現在是在給清河縣的未來打地基,地基如果不牢靠,上麵的房子蓋得再漂亮,也隻是空中樓閣。”
李默的聲音不響,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眾人心頭。
他沒有講什麼大道理,隻是在算一筆最簡單的賬,一筆跨越了時間的賬。
王局長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乾了一輩子建築,想的都是怎麼在現有條件下把活乾完,怎麼省錢,怎麼不出錯。
王局長是想過將來,不過是三年之後,最多不超過五年!
可是呢,從來沒想過十年、二十年後的事情。
不是他不想,是他們這代人,窮怕了,思維被貧窮和匱乏限製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