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光臨寧光縣,這裡依舊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舊。
街道兩旁的建築大多是灰撲撲的,帶著明顯的歲月痕跡。
路麵坑坑窪窪,汽車駛過,總會揚起一陣不大不小的塵土。
和已經開始展露新顏的清河縣比起來,這裡仿佛慢了半個節拍,空氣裡都彌漫著一股沉悶而滯澀的氣息。
錢三江的辦公室,在縣政府大樓的三樓。一路上,遇到的乾部見到他,都恭恭敬敬地喊一聲“錢縣長”,但那眼神裡,總帶著幾分疏離和審視。
錢三江能感覺到,自己在這棟樓裡,就像一個闖入彆人家客廳的客人,始終沒有真正融入進去。
“小先生,你先在我辦公室休息一下,喝口水先,我這就馬上去召集人過來開會。”錢三江給李默泡了杯茶,臉上的神情有些緊繃。
“不用。”李默打量著這間陳設簡單的辦公室,目光最後落在那張寬大的辦公桌上,“錢叔,把你們縣的工業布局圖,還有地質勘探資料拿給我。
另外,把會議室安排在隔壁,我旁聽。”
“旁聽?”錢三江愣住了。
他本以為李默會坐鎮他的辦公室,等他回來彙報情況。
“對,旁聽。”李默的嘴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我不上牌桌,他們才敢放心大膽地出牌。
我想看看,這寧光縣的牌桌上,到底好有些什麼牛鬼蛇神。”
錢三江看著少年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心裡猛地一突。
他忽然有種感覺,自己不是帶回來一個幫手,而是帶回來一頭猛虎。
白書恒和馮逸晨那兩隻狐狸,馬上就要跟這頭猛虎,正麵撞上了。
念及此,他不再多言,立刻吩咐秘書去安排。
半小時後,縣政府二樓的小會議室裡,坐滿了人。
寧光縣的幾個副縣長,以及計委、建委、財政局等幾個關鍵部門的一把手悉數到場。
錢三江坐在主位,臉色嚴肅。
他左手邊,是滿臉和煦笑容的常務副縣長白書恒,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微微發福,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
他右手邊,則是身形消瘦,眼神精明的副縣長馮逸晨,他正低著頭,慢悠悠地轉著手裡的鋼筆。
會議室的氣氛有些詭異的安靜。
錢三江清了清嗓子,開門見山:“同誌們,今天緊急把大家召集起來,是有一件關乎我們寧光縣未來發展的大事要宣布。
經過我和市裡、以及兄弟縣清河縣的深入溝通,我們決定,啟動‘兩縣經濟一體化’的第二階段項目——在咱們縣,建立現代化的水泥廠!”
“水泥廠”三個字一出口,會議室裡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
白書恒推了推金絲眼鏡,臉上的笑容不變,第一個開口響應:“這是大好事啊!我代表個人,堅決擁護錢縣長的英明決策!
寧光縣窮了這麼多年,就是因為缺少一個能帶動全局的龍頭項目。
水泥廠這個項目,我看行!利國利民!”
他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仿佛比錢三江還要激動。
但緊接著,他話鋒一轉,“不過嘛……這個項目雖然好,但我們也要考慮到實際困難。
我提幾點不成熟的看法,供錢縣長和同誌們參考。”
來了!錢三江心裡冷哼一聲,麵上卻不動聲色:“書恒同誌請講。”
“第一,是資金問題。”白書恒伸出一根手指,“建一座現代化的水泥廠,可不是小數目。少說也得幾十上百萬吧?我們縣的財政情況,大家心裡都有數,每年的結餘,連給老師們發足工資都緊巴巴的,這筆錢,從哪來?總不能讓縣裡砸鍋賣鐵吧?到時候,項目沒搞成,縣裡的正常運轉都出了問題,這個責任誰來負?”
他這話一出,財政局長的頭立刻就低了下去,生怕錢三江的目光掃過來。
“第二,是環保問題。”白書恒又伸出第二根手指,“水泥廠,那可是高汙染的。煙囪一立,粉塵滿天飛。我們寧光縣雖然窮,但山清水秀,這是老祖宗留下的本錢。要是為了發展經濟,把環境給破壞了,那我們可就成了曆史的罪人!老百姓那邊,恐怕也不好交代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人的問題。”白書恒歎了口氣,臉上的表情變得憂心忡忡,“廠址選在哪裡?肯定要占用耕地,甚至要拆遷。我們縣的老百姓,思想淳樸,故土難離。這征地拆遷的工作,向來是天下第一難事。萬一處理不好,激起民憤,那後果不堪設想啊!”
他一口氣提出三大難題,每一個都直指要害,而且都站在“為公為民”的製高點上,讓人無法反駁。
會議室裡的氣氛,瞬間從剛才的躁動,變得沉重起來。好幾個局長都開始小聲附和,覺得白副縣長考慮得周全。
錢三江的臉色已經有些發青,他剛想開口反駁,另一邊的馮逸晨卻突然把手裡的鋼筆往桌上一放,發出一聲輕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書恒同誌的顧慮,很有道理。”馮逸晨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我補充一點。這麼大的項目,不是我們縣裡自己就能拍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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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規定,必須要有詳細的可行性報告,要請省裡的專家組來做地質勘探、環境評估,然後層層上報,拿到市裡、甚至省裡的批文。
這一套流程走下來,沒個一年半載,恐怕連地基都動不了。
我們現在急吼吼地就說要上馬,是不是有點……太草率了?”
他這話,比白書恒的三大難題還要狠。
白書恒是用困難來“拖”,而馮逸晨,是直接用“規矩”來“卡”。
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得天衣無縫。
一時間,整個會議室,除了錢三江,幾乎所有人都露出了“此事還需從長計議”的表情。他們心裡的小算盤打得劈啪響:項目黃了,跟我們沒關係,是錢縣長好大喜功;項目要是真成了,我們也沒落下反對的話柄。
錢三江氣得胸口發悶,他感覺自己像被一張大網給兜頭罩住了,渾身是勁卻使不出來。
他正要拍案而起,用縣長的權威強行壓下去,會議室的門,卻“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個穿著普通,麵容清秀的少年,端著一個茶杯,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