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車在泥濘的土路上顛簸,車輪甩出的泥漿拍打著底盤,像一頭剛掙紮出泥潭的野獸。
雨停了。
空氣裡滿是青草與濕土混合的腥甜氣,狠狠灌進肺裡,仿佛能衝刷掉最後一絲硝煙與毒氣的殘留。
這裡是上海的郊外,再也看不見鋼鐵與水泥的叢林。
視野所及,是無儘的田野和連綿的遠山,讓這群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人,都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恍惚感。
“默爺,這鐵疙瘩……還能吼多久?”
錢虎緊握著方向盤,油門踩下去的回饋越來越輕,他的聲音裡透著一股藏不住的憂慮。
這輛海軍運輸車是他們現在唯一的代步工具,但也是一個在荒野上移動的巨大靶子。
太招搖了。
李默沒有立刻回答。
他攤開那張繳獲的軍事地圖,粗糙的指尖在上麵緩緩滑動,最後,落在一個被群山環抱的褶皺區域。
“我們不去南京。”
他的聲音不大,卻讓整個車廂瞬間安靜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帶著驚愕和不解。
不去南京?那是首都,是大部隊撤退的方向,是所有殘兵敗將心中默認的歸宿。
不去那裡,他們能去哪?
“南京城,現在就是一個已經燒紅了的絞肉機。我們這一百多號人填進去,連個響都聽不見。”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冰冷。
“去了,不過是給那些想讓我們當炮灰的‘大人物’們,再送上一份可以向洋人炫耀的祭品。”
“大人物”三個字,像一根針,刺痛了在場的所有人。
四行倉庫裡被拋棄的怨恨與不甘,再次堵住了每個人的胸口,讓空氣都變得沉重。
“那……默爺,我們去哪兒?”一個年輕士兵啞著嗓子問。
“這裡。”
李默的手指,重重地點在地圖上一個名字上。
茅山。
“蘇、浙、皖三省交界,山連著山,溝連著溝。日本人的主力全在啃城市,屁股後麵空得能跑馬。”
“那裡,是他們的軟肋。”李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也將是我們的天堂。”
茅山?
弟兄們麵麵相覷。
這個名字對他們而言,隻意味著一件事——道士。
“去那兒……當道士?”錢虎撓了撓頭,一臉的困惑。
李默笑了,那笑容裡帶著一股野狼般的侵略性。
“不,我們去那,當這片山區唯一的‘山神’。”
“日本人來了,我們就鑽進山裡;他們走了,我們就出來。在這片地界上,我們說了算!”
這番話,如同一顆火星,落入了眾人心中早已乾涸的草原。
一個不受南京那些官老爺擺布,可以自己當家作主,痛痛快快宰鬼子的地方!
光是想一想,就讓人渾身的血都熱了起來!
“好!他娘的,就去茅山!老子也嘗嘗當山神爺的滋味!”錢虎一巴掌拍在方向盤上,興奮地吼道。
“當山神爺!”
“乾他狗日的!”
車廂裡壓抑的氣氛被徹底點燃,仿佛又回到了四行倉庫並肩作戰的時刻。
然而,現實很快就給了這群熱血上頭的漢子一記響亮的耳光。
卡車在又顛簸了二十多公裡後,發出一聲不甘的哀鳴,耗儘了最後一滴燃油,徹底趴窩在一條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官道上。
“全體下車!帶上所有物資,把車推到路邊的溝裡藏好!”
李默的命令冷靜而果斷。
一百多人手推肩扛,很快將這頭鋼鐵巨獸推入溝壑,用雜草和樹枝偽裝起來。
他們成了真正的步兵。
行軍速度慢了下來,但也更加隱蔽。
他們沿著地圖上的細線,穿行在田埂與山林之間,刻意避開所有大路和炊煙升起的村鎮。
黃昏時分,天色將暗。
當他們穿過一片樹林,準備翻越前麵一座小山時,前方的山路上,赫然出現了一個用木頭和沙袋搭成的簡陋關卡。
幾個穿著五花八門服裝,手裡卻端著明晃晃三八大蓋的男人,正懶洋洋地靠著沙袋抽煙。
既非國軍,也非日軍。
是這亂世裡最讓人惡心的存在——土匪,或是被日本人收編的偽軍,俗稱二鬼子。
“默爺,是二鬼子。”錢虎壓低聲音,眼神裡那股子厭惡幾乎要凝成實質,手已經摸向了腰間的大刀。
“安靜。”
李默做了個手勢,拉著錢虎蹲在草叢裡,舉起了望遠鏡。
一共七個人,武器混雜,神情鬆懈,關卡旁的木棚裡還有人在擲骰子。
這根本不是軍事崗哨,就是一個攔路搶劫的收費站。
“怎麼辦?默爺?”錢虎活動著手腕,壓低聲音道,“我帶幾個弟兄摸過去,不出十息,保證讓他們見閻王。”
“不行。”
李默放下望遠鏡,搖了搖頭。
“槍聲會引來麻煩。殺了他們,等於在地上插個牌子,告訴所有人,有一支全副武裝的隊伍從這兒經過了。”
“那繞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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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了,在不熟悉的山裡亂闖,比撞見他們更危險。”
打,不行。
繞,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