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可以還駐小沛的消息,就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了劉備這支客居許都、人心惶惶的隊伍。壓抑了數月的陰霾一掃而空,整個小小的院落,都仿佛被一種名為“希望”的陽光照亮了。
清晨的空氣裡,不再隻有鐵鏽和草藥的苦澀,而是混雜著塵土被揚起的味道、打包行李的乾草繩味,以及弟兄們壓低了聲音卻依舊掩不住興奮的交談聲。
“快快快,把將軍的鎧甲擦亮點!回了小沛,說不定馬上就得跟袁紹那幫龜孫子乾仗!”
“你那張破弓趕緊換根弦,都快鬆成棉花條了,還想射誰?”
“嘿,彆說,還真有點想念小沛的烈酒了,許都這地方,水都帶著一股官老爺的騷味兒!”
張飛的嗓門最大,他赤著膀子,露出古銅色的虯結肌肉,正親自監督著眾人收拾行裝。他一會兒嫌這個動作慢,一會兒罵那個東西沒放對地方,嘴裡咋咋呼呼,臉上的笑容卻咧到了耳根。對他而言,什麼朝堂詭計,什麼天子威嚴,都不如回到自己的地盤上,痛痛快快地喝一頓酒,真刀真槍地乾一架來得實在。
關羽則安靜得多。他坐在廊下的石階上,用一塊柔軟的綢布,一絲不苟地擦拭著他的青龍偃月刀。那柄在許都幾乎快要蒙塵的絕世凶器,在他的擦拭下,重新綻放出令人心悸的寒芒。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在與一位久違的老友交流。那雙微閉的丹鳳眼,此刻也舒展開來,透著一股即將重返沙場的銳氣與期待。
連甄姬都受到了感染,她不再像前幾日那般眉宇間鎖著憂愁。她指揮著幾名侍女,將一些換洗衣物和乾糧細心地打包。看到我走過來,她對我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那笑容像是雨後初晴的天空,乾淨而明澈。
我靠在廊柱上,看著眼前這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心裡那塊一直懸著的石頭,也總算是落了地。雖然我隱隱覺得曹操的決定過於順利,順利得有些反常,但能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終歸是天大的好事。或許,是我多心了。也許曹操真的被袁紹這個心腹大患搞得焦頭爛額,沒工夫再盯著劉備這條還沒成氣候的“小龍”。
我甚至開始有點鹹魚式的幻想,回到小沛,地方偏遠,天高皇帝遠,曹操就算想找茬,鞭長莫及。我正好可以找個清淨的後院,擺張躺椅,每日曬曬太陽,看看書,順便研究一下新到手的“天籟之音”到底有什麼用。至於爭霸天下?那是劉備和曹操他們該頭疼的事,我隻想當個混吃等死的富貴閒人。
就在我美滋滋地規劃著自己的躺平大計時,院門口,再次傳來了一陣騷動。
不是昨夜那種喊打喊殺的喧囂,而是一種更令人心悸的、帶著官方儀仗的動靜。正在大聲說笑的張飛瞬間收聲,豹眼警惕地瞪向門口。關羽擦拭刀刃的動作停了下來,緩緩抬起頭,那雙剛剛還帶著暖意的丹鳳眼,重新變得冰冷。
整個院子,幾乎是在一瞬間,從沸騰的喜悅,跌回了冰點的寂靜。
還是那個昨日來宣旨的小吏,臉上還是那副公事公辦的傲慢表情。他身後跟著的,依舊是幾名甲胄鮮明的曹軍士卒,他們按著腰間刀柄,眼神像釘子一樣,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掃來掃去。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來了。
我就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曹操的便宜,是天底下最貴的東西,從來就沒有白拿的道理。
劉備快步從屋裡迎了出來,他臉上的笑容已經收拾得乾乾淨淨,換上了一副恭謹而謙卑的神情。“不知天使再次駕到,備有失遠迎。”
那小吏的目光在院子裡堆放的行李上掃過,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仿佛在說:這麼急著走?
他沒有拿詔書,隻是清了清嗓子,用他那尖細的嗓音,慢條斯理地說道:“劉使君不必多禮。咱家這次來,是為傳達丞相的口諭。”
他故意頓了頓,享受著我們所有人屏息凝神的緊張感,才繼續說道:“丞相說了,劉使君此次還駐小沛,屯田練兵,勞苦功高,乃國之棟梁。為示朝廷倚重之心,也為協助使君處理徐州軍務,丞相特意表奏天子,派議郎車胄zhou)將軍,為監軍,隨使君同返徐州。”
監軍!
這兩個字,像兩記重錘,狠狠地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院子裡死一般的寂靜,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前一刻還洋溢在眾人臉上的喜悅和憧憬,此刻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錯愕,是茫然,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冰水的冰冷與憤怒。
我看見張飛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那雙銅鈴大的眼睛裡,怒火幾乎要噴薄而出,握著拳頭的手臂上,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如果不是關羽在他身旁,用眼神死死地製止住他,我毫不懷疑,他會當場就把那個傳話的小吏給撕了。
“監軍?”張飛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低沉得像是野獸的咆哮,“什麼狗屁的監軍?俺大哥鎮守一方,還需要彆人來監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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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吏被張飛的凶相嚇得後退了半步,但隨即又挺直了腰杆,色厲內荏地說道:“放肆!張將軍,這可是丞相體恤劉使君的一片美意,車胄將軍乃朝廷大員,奉命協助軍務,何來監視一說?你這般言語,是想抗命不成?”
“你!”張飛氣得須發皆張,就要發作。
“三弟,住口!”
劉備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攔住了暴怒的張飛,轉過身,對著那名小吏,臉上重新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他的腰彎得更低了,聲音裡聽不出任何情緒:“備,謝丞相關懷。能得車將軍相助,實乃備之榮幸。還請天使回報丞相,備定當與車將軍同心同德,共守徐州,絕不辜負丞相與陛下之厚望。”
他的每一個字,都說得那麼標準,那麼謙恭,仿佛真的是在感激涕零。
可我站在他身後不遠處,能清晰地看到,他那雙垂在身側的手,早已緊緊地攥成了拳頭,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發白,微微地顫抖著。
那小吏滿意地點了點頭,又交代了幾句“車將軍不日便會前來會合,爾等好生準備”之類的廢話,便在一眾曹軍的簇擁下,揚長而去。
他走了很久,院子裡依舊是一片死寂。
那堆剛剛還承載著所有人希望的行李,此刻看起來,卻像一堆無人認領的垃圾,散發著一股嘲諷的意味。
“大哥!”張飛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拳砸在旁邊的廊柱上,震得屋簷上的灰塵簌簌落下,“這算什麼?這算什麼!他曹操分明是信不過我們,派個奸細來盯著我們!這哪裡是放咱們回去,這分明是把咱們從許都這個小籠子,換到徐州那個大籠子裡去!還要派個看門的狗!”
“三弟!”關羽低喝一聲,但他的臉色同樣難看到了極點,那雙丹鳳眼眯成了一條縫,裡麵的寒光,足以將人凍僵。
劉備沒有說話。他緩緩地直起身,看著院門口的方向,眼神空洞而茫然。那剛剛挺直了沒多久的脊梁,仿佛又一次被壓彎了。
希望,從升起到破滅,隻用了一炷香的時間。
我心中一片冰涼,最後的一絲僥幸也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