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堂之內,空氣仿佛被那名親衛驚惶的喊聲抽乾了,變得稀薄而沉重。
“暴亂”二字,像兩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反了!他娘的反了!”張飛那壓抑已久的怒火終於找到了宣泄口,他一把推開麵前的桌案,木質的桌腿在濕滑的地麵上劃出刺耳的尖嘯。他雙目赤紅,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猛獸,伸手就去摸掛在牆上的丈八蛇矛,“大哥!先生!什麼都彆說了!俺這就帶人去平了他們!一群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主公給他們飯吃,他們還敢鬨事!”
他轉身就要往外衝,帶起的勁風吹得堂內的燭火一陣狂舞。
“三弟,站住!”
一聲低喝,不響,卻重如山嶽。關羽不知何時已站到了門口,他高大的身軀如同一座鐵塔,擋住了張飛的去路。他沒有看張飛,那雙狹長的丹鳳眼隻是平靜地望著門外無儘的雨幕,一手撫著胸前長髯,另一隻手卻穩穩地按在了刀柄上。
“二哥!你還攔著俺!”張飛急得直跺腳,“再不去,那些刁民就要衝進府衙,掀了咱們的屋頂了!”
“此刻去,才是真的要被他們掀了屋頂。”薑雲的聲音從旁傳來,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他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那名跪地的親衛麵前,俯身問道:“領頭的是誰?他們提了什麼要求?”
那親衛被張飛的煞氣嚇得幾乎失語,此刻見薑雲問話,才哆哆嗦嗦地答道:“沒……沒有領頭的,就是……就是一群人跟著喊,喊得最凶的,是幾個生麵孔……他們……他們就一個要求,要主公……要主公把彆駕您交出去,祭天……平息天怒……”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聲如蚊蚋,卻清晰地鑽進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張飛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荒謬和心寒。他扭頭看著薑雲,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是啊,他能殺一個,能殺一百個,難道能把那數千名被蠱惑的災民全都殺了?那他劉備軍和屠夫,又有什麼區彆?
劉備的臉色鐵青,他緩緩坐回主位,緊握的雙拳因為過度用力,指節已是一片慘白。他沒有發怒,也沒有說話,隻是用一種深沉得可怕的目光,看著堂下那些同樣噤若寒蟬的徐州官吏。
這些人,在聽到“暴亂”和“祭天”時,臉上的恐懼又加深了一層。他們看向薑雲的眼神,已經不再是單純的忌憚與排斥,而是帶上了一種……急於撇清關係的恐慌。
仿佛薑雲就是那引爆了火藥桶的火星,誰離他近一點,都會被炸得粉身碎骨。
就在這壓抑得讓人窒息的氛圍中,又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地從門外奔了進來。
來人是負責掌管徐州糧倉的倉曹掾,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吏。他渾身早已濕透,官帽歪斜,幾縷花白的頭發緊緊貼在額頭上,臉上滿是泥水和絕望。他甚至顧不上行禮,直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手中高舉著一卷被雨水浸潤得有些發脹的竹簡,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
“主公!主公!頂不住了!糧倉……真的頂不住了啊!”
劉備的心猛地一沉,他幾乎是搶步上前,一把奪過那卷竹簡。
竹簡展開,一股潮濕的竹木氣味撲麵而來。上麵的字跡因為受潮,有些已經模糊,但那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數字,卻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進了劉備的眼底。
老吏跪在地上,用一種近乎哭嚎的聲調,逐字逐句地稟報著,像是在為整個徐州宣讀一份死亡判決書。
“啟稟主公……徐州府庫,原有存糧,三十七萬石……”
“洪水之前,全州軍民每日耗糧,約四千石。”
“如今……如今城中登記在冊的災民,已有近七萬之眾。城外……城外還有不計其數的流民正往城裡湧來……”
“昨日一天,光是城中各處粥棚施粥,就用去……用去米糧一萬三千石!這還是稀粥,稀得能照見人影啊主公!”
“啪嗒。”
一滴水珠從劉備的發梢滴落,砸在竹簡上,將一個“萬”字徹底暈開。
大堂之內,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隻剩下老吏那絕望的、帶著泣音的稟報聲,和窗外永無休止的雨聲。
薑雲靜靜地站在一旁,他沒有去看那份竹簡,但老吏報出的每一個數字,都像一把小錘,在他心上敲擊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冷兵器時代,糧食,就是一切。是軍隊的戰鬥力,是政權的穩定器,是百姓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如今……府庫之中,尚餘……尚餘存糧,不足二十萬石……”老吏的聲音越來越低,仿佛耗儘了全身的力氣,他抬起那張滿是皺紋和絕望的老臉,看著劉備,嘴唇顫抖著,說出了那句最致命的話。
“主公……洪水不退,外無援糧,照此耗費……不出……不出一個月,莫說救濟災民,就連城中將士的口糧,都將……都將告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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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屆時……屆時不用等曹賊打來,我等……我等就要活活餓死在這徐州城中了啊!”
說完最後一句,老吏再也支撐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一個月。
這個時間期限,像一條冰冷的絞索,驟然套在了所有人的脖子上,並且開始緩緩收緊。
之前還在為“妖人”流言而憤怒的張飛,此刻也呆立當場,他那魁梧的身軀微微晃了晃,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茫然。他可以和天下最勇猛的武將廝殺,可以麵對千軍萬馬衝鋒陷陣,可他不知道該如何與“饑餓”這個看不見的敵人戰鬥。
他的丈八蛇矛,捅不破老天爺的肚子,也變不出一粒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