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在黑暗中沉淪了多久,裴九霄的意識才如同初春的凍土,一點點艱難地複蘇。
最先感知到的是一股極苦澀的藥味殘留在舌根,接著是身體深處傳來的、無處不在的虛弱感,空蕩蕩的,仿佛被徹底淘洗過一遍。他試圖運轉內力,丹田處卻死寂一片,曾經奔騰如江河的內息,此刻連一絲漣漪都蕩不起。
武功……儘失了。
這個認知清晰地浮現在腦海,卻沒有預想中的滔天不甘或絕望,反而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平靜。他能感覺到心臟在緩慢而有力地跳動,呼吸雖然微弱,卻真實地存在著。
他緩緩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床榻邊那個熟悉的身影。
蕭徹就坐在那裡,身形依舊挺拔,但眉宇間染著難以掩飾的疲憊,眼底有著血絲,下顎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顯然已守候多時。見他醒來,蕭徹緊繃的下頜線驟然一鬆,那雙總是銳利如鷹隼的眸子裡,瞬間湧起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是狂喜,是慶幸,是深切的痛惜,最終都化為一抹如釋重負的微光。
“醒了?”蕭徹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他小心翼翼地扶住裴九霄的肩背,遞過一杯溫水,“感覺如何?”
溫水潤過乾涸的喉嚨,裴九霄艱難地發出一點聲音:“……還活著。”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自己無力的雙手,語氣平靜,“代價不小,但……值得。”
蕭徹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知道裴九霄說的是失去武功的事。“活著就好,”他握緊了拳,聲音低沉卻無比堅定,“其他的一切,都有我在。”
接下來的日子,是緩慢而艱難的恢複。裴九霄適應著沒有內力、形同常人的身體,而蕭徹則寸步不離地守著,處理公務也挪到了他的病榻前。朝堂風波雖暫歇,但京畿之地失去北鎮撫司的震懾,暗地裡的魑魅魍魎又開始蠢蠢欲動。
一次,蕭徹處理完一樁惡性劫掠案卷宗,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戾氣,一拳砸在案上:“這群敗類!若北鎮撫司還在……”
他話音未落,卻見裴九霄掙紮著從榻上坐起。
昔日叱吒風雲的指揮使,如今隻是一個需要倚著床頭才能坐穩的病弱之人,可他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亮、堅定。
“那就讓它重新立起來。”裴九霄看著蕭徹,一字一句道。
蕭徹猛地抬頭。
裴九霄繼續道:“北鎮撫司存在的意義,從來不隻是殺戮和威懾,而是秩序,是公道。我如今雖提不動繡春刀,但這裡還沒廢,”他指了指自己的頭,“這裡的經驗、卷宗、對京城每一條暗巷的了解,都還在。”
“而我們,”他的目光轉向蕭徹,充滿了毋庸置疑的信任,“你我的信念,也還在。”
陽光從窗欞照入,落在裴九霄蒼白的臉上,竟映出一種彆樣的力量。蕭徹胸腔中那股因憤怒和無力而翻湧的情緒,漸漸被一種更磅礴、更堅定的東西所取代。
他站起身,走到裴九霄麵前,單膝觸地,平視著他的眼睛,如同立下最莊重的誓言:
“好。我們重建北鎮撫司。”
裴九霄將手伸出,與蕭徹的手緊緊交握。那是一隻失去力量的手,卻依舊滾燙。
“不以殺戮立威,而以正義守護。”裴九霄的聲音雖輕,卻重若千鈞。
“以正義守護京城。”蕭徹重複道,眼神灼灼,如同淬火重生的利劍。
從那一刻起,新的北鎮撫司在廢墟與磨難中悄然孕育。它或許將走上一條與過去截然不同的道路,但它的核心,將是兩位生死之交用鮮血與信念重塑的——不動搖的正義,與永不熄滅的守護之誌。
誓言既立,便如星火墜入千燥的荒原。
重建北鎮撫司的路,比想象中更為艱難。舊日的衙署已在權力傾軋中化為半片焦土,昔日令人聞風喪膽的緹騎要麼離散,要麼折損在那場陰謀裡。更重要的是,他們不再擁有過去那種先斬後奏、權傾朝野的恐怖特權。
蕭徹成為了新的北鎮撫司指揮使,但他手中的刀,第一次被套上了名為“律法”與“證據”的鞘。而裴九霄,雖無官職在身,體力亦大不如前,卻成了這座新生衙署真正的大腦與靈魂。
他無法再親赴一線緝凶,便終日埋首於浩如煙海的卷宗之中。那些他曾親身經曆、或經辦過的案件,每一個細節,每一處疑點,都在他腦海中重新梳理、串聯。他憑借對京城黑白兩道盤根錯節關係的深刻理解,以及對人心幽微之處的精準把握,往往能從毫末線索中,推斷出驚人的真相。
蕭徹則成了他最鋒利的刃與最堅固的盾。他整合了殘存的力量,謹慎地招募新人,考核的第一項不再是武功高低,而是心性是否正直。他親自帶隊,依照裴九霄抽絲剝繭得出的方向,一次次精準地出擊。
過程並非一帆風順。
曾有舊部不滿,認為如此束手束腳,何以重振北鎮撫司雄風?不如效仿從前,快意恩仇。蕭徹尚未開口,裴九霄便已扶著門框,蒼白著臉出現在校場。他掃視眾人,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雄風?昔日北鎮撫司的雄風,是建立在人人恐懼之上的虛火,燒得越旺,根基垮得越快。真正的威嚴,不應來自緹騎的繡春刀,而應來自我們扞衛的律法本身,來自我們行事無愧的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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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咳嗽幾聲,繼續道:“我們要做的,不是讓惡人怕我們,而是要讓百姓相信我們。相信在這京城之內,作惡者,終將伏法;蒙冤者,必有昭雪之日!”
一席話,說得眾人沉默,許多人心中的迷茫與躁動,漸漸被一種更沉甸甸、卻也更光明正大的東西所取代。
他們的方式開始顯現出不同。
不再有深夜裡破門而入的驚懼,取而代之的是證據確鑿後的公開緝拿。不再有刑房裡屈打成招的慘嚎,取而代之的是對物證、人證鏈條的反複推敲與夯實。他們甚至開始協助順天府處理一些棘手的民間積案,為那些求告無門的平民百姓尋找真相。
一開始,各方勢力都在冷眼旁觀,等著看這對組合——一個失去獠牙的病虎,一個自縛手腳的利劍——如何在這吃人的京城鬨出笑話,然後被撕得粉碎。
然而,他們一次次用無可辯駁的證據,將盤踞一方的惡霸、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甚至牽扯到朝中某些人物的爪牙,一一釘死在律法的審判台上。
過程或許慢了,或許更費力了,但每一條罪狀都清晰明白,每一次判決都經得起推敲。漸漸的,“北鎮撫司”這個名字,在百姓口中悄然改變了意味。它不再僅僅是恐怖和權力的象征,開始摻雜進一絲“公道”和“希望”的色彩。
深夜,新辟的衙署書房內,燭火常明。蕭徹將外袍輕輕披在伏案睡著的裴九霄肩上,看著他眼底的青黑,心中酸澀與自豪交織。他知道,九霄正用另一種方式,燃燒著他所剩餘的全部生命,與他並肩而戰。
他望向窗外,京城夜色深沉,依舊潛藏著無數危機。但他們所點燃的這盞名為“正義”的燈,雖微弱,卻已刺破了一片黑暗,並且,注定要照亮更遠的地方。
他們的北鎮撫司,正在以一種全新的、紮根於泥土與人心方式,重獲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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