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局初定,京城暗流雖未完全平息,但新北鎮撫司的運行已步入正軌,其“以證據正法,以公心守護”的理念逐漸為人所知,亦開始贏得些許喘息的空間。
然而,蕭徹心中卻另有思量。
一日公務畢,他將那身象征權柄與威儀的麒麟服飛魚服脫下,整整齊齊地疊好,置於北鎮撫司正堂的公案之上。此舉引得堂內所有僚屬愕然望去,不明所以。
蕭徹並未看向他們,而是轉身,走向一直坐在側方屏風後、以幕僚身份參讚機要的裴九霄。
裴九霄亦抬頭望他,眼中有一絲了然,更多的卻是複雜的波瀾。他如今身體雖仍孱弱,但精神已在無數案件的磨礪下恢複銳利,臉色也多了幾分生氣。
蕭徹在他麵前站定,聲音沉穩,卻清晰地傳遍了落針可聞的大堂:
“北鎮撫司之重,在於其心,而非其力。昔日以力懾人,終成傾覆之禍;今日以理服人,方是立身之本。”
他目光掃過堂中每一位緹騎、文書,最後落回裴九霄身上。
“我蕭徹,擅衝鋒陷陣,緝凶擒惡,於此亂局之初,或可勉強支撐門戶。然若要此司真正脫胎換骨,行於正道,長久維係其公信與威嚴——非通曉律法、明辨人心、善斷奇案者不能勝任。”
他後退一步,對著裴九霄,亦是向著堂上眾人,鄭重拱手:
“裴兄之才,勝我十倍。運籌帷幄,洞察秋毫,方是執掌此司的最佳人選。這指揮使之位,非你莫屬。”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卻無人出聲反對。這些日子以來,他們早已親眼見證,那位總是麵色蒼白、看似弱不禁風的“裴先生”,是如何以驚人的智慧和對律例的精準把握,一次次指引他們撥開迷霧,鎖定真凶。他的存在,早已是北鎮撫司實際上的核心。
蕭徹繼續道:“我已向陛下陳情,自請卸任指揮使一職,改任稽查顧問。陛下……已準奏。”
他從一旁拿起一套早已備好的青色常服,當場換上。卸去了官服的凜然威勢,他依舊挺拔如鬆,卻更添了幾分內斂與沉靜。
“自此,我蕭徹便是一介顧問。仍會與諸位一同查案、緝凶,但決策之權,當儘歸指揮使。”他看向裴九霄,眼神是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托付,“裴大人,接下來,便有勞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裴九霄身上。
裴九霄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間翻湧的情緒。他深知,這是蕭徹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是為了北鎮撫司能真正走向他們理想中的模樣,更是對他毫無保留的支持與成全。
他緩緩站起身,雖然身形依舊清瘦,但脊梁挺得筆直。他一步步走向那張公案,目光掃過堂下每一位同僚,最終落在那疊象征著責任與使命的飛魚服上。
他沒有立刻拿起官服,而是沉聲道:“北鎮撫司,不是一人之司。它的威嚴,來自律法之公;它的力量,來自我等持公心、行正道的每一個人。”
他伸出手,指尖拂過那華美的繡紋,最終將其穩穩拿起,披掛在身。
飛魚服加身,雖寬大了一些,襯得他身形愈發清臒,但他眉宇間那份因智慧和信念而生的從容與威儀,卻瞬間撐起了這份重量。
“即日起,北鎮撫司當以‘公’、‘正’二字為鐵律。”裴九霄的聲音清晰而有力,回蕩在堂中,“凡案,必究其根,必重其證;凡人,無論貴賤,律法之前,皆為平等。我等所為,非為權柄,隻為——守護這座城,以及城中的萬千公道。”
他看向已換上青衣、立於僚屬之前的蕭徹,兩人目光交彙,一切儘在不言中。
一個在明,執掌律尺,明斷是非;一個在暗,縱橫江湖,掃除奸惡。
全新的北鎮撫司,在這一刻,才真正完成了它的蛻變。雙璧合一,以另一種更穩固、更堅韌的方式,繼續踐行著他們共同的誓言。
詔獄深處,陰冷潮濕的氣息仿佛能滲入骨髓。
沈聿,北鎮撫司新任指揮使,官袍一絲不苟,指尖劃過卷宗上冰冷的字句。燭火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躍,映照出的是一片不容沙礫的凜然。他剛剛駁回了某位尚書大人對一樁貪墨案涉案子侄的“關切”,朱筆揮落,判詞如鐵,維持原判。
律尺之下,眾生平等。這是他執掌北鎮撫司的根基。
幾乎在同一時刻,千裡之外的江南漕運碼頭,夜黑風高。
蕭焰,一身夜行衣仿佛融入了濃墨般的夜色,隻有手中那柄窄長的刀,偶爾折射出一點寒星般的月光。他無聲地伏在貨堆之後,目光鎖定了前方正在秘密交接的幾道人影——正是那樁貪墨案中卷走巨額漕銀、並導致數名押運小吏滅口的真正元凶。官麵上的卷宗,他們的名字或許已被“意外”或“病故”掩蓋。
風聲裹挾著壓低的交談傳來,充滿了銀錢落袋的滿足和對權貴庇護的諂媚。
蕭焰唇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
下一瞬,他動了。身影如鬼魅,刀光似驚鴻。沒有呼喝,沒有審判,隻有極致效率的殺戮。那些以為用銀錢和關係買通了生路的人,在驚愕與恐懼尚未完全浮現於臉上時,便已失去了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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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無聲地滲入木質碼頭,很快被漆黑的江水吞沒,不留痕跡。
暗夜之中,奸惡伏誅。
……
數日後,京師,北鎮撫司正堂。
沈聿收到了來自江南的密報,上麵隻有寥寥數字:“漕銀案尾已清,水路暢通。”他麵色無波,指節輕輕叩了叩桌麵。他知道這是誰的手筆,也清楚那些“尾”究竟是什麼。
他沒有追問細節,也不需追問。
他隻是在另一份關於追查漕銀案餘孽,卻因“線索全斷”而即將歸檔結案的文書上,緩緩畫了一個叉。隨即,他取過一份全新的卷宗,提筆蘸墨,開始批閱下一樁案件——一宗牽扯皇親的強占民田、逼死人命案。明麵上的證據鏈幾乎完美,苦主緘口,證人翻供,看似已成鐵案。
沈聿的筆尖在某個可疑的“證人”名字上微微一頓。
是夜,一份加密的條陳,通過絕密的渠道,無聲無息地送出了北鎮撫司的高牆。條陳上,是沈聿憑借驚人洞察力從浩繁卷宗中梳理出的疑點與幾個關鍵名字,以及他們可能隱藏的方位。
城外山野破廟。蕭焰捏著剛剛到手的紙條,就著篝火瞥了一眼,指尖內力一吐,紙條便化為細灰。他仰頭灌了一口烈酒,眼中閃過一絲與這荒郊野地格格不入的銳利精光。“嗬,又是些披著人皮的蠹蟲。”他低聲自語,身影一晃,已消失在廟外的夜色裡,直奔條陳上所指示的某個京畿賭坊而去。那裡,有一個“證人”正揮霍著突然得來的橫財。
明斷是非者,在煌煌白日之下,以律尺丈量人心鬼蜮,構築著不容逾越的法規堤壩。掃除奸惡者,在沉沉夜幕之中,以刀鋒滌蕩罪孽汙血,清理著律法一時難以觸及的陰暗角落。他們不再如同過去那般,僅是理念相近卻各行其是的個體。如今,他們一在明,一在暗,氣息相通,節奏互應。沈聿的精準判斷為蕭焰指引了最需要毀滅的目標,蕭焰的雷霆手段為沈聿掃清了最頑固的障礙,並將更多無法宣之於口的證據,以另一種方式“呈現”回公堂。
全新的北鎮撫司,在這一刻,才真正完成了它的蛻變。雙璧合一,一者為腦,一者為拳;一者為顯法之威儀,一者為隱法之鋒芒。他們以這種更穩固、更堅韌、也更令人膽寒的方式,繼續踐行著他們共同的誓言——
朗朗乾坤,清平世間,魑魅魍魎,皆不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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