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快步離去。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後。
陽光依舊刺眼。
我深吸了一口秋日乾冷的空氣,抬步走下石階。青石板路確實冰冷堅硬,踩上去,腳步聲清晰可聞。這條通往外麵世界的路,以往總是彌漫著無形的恐懼,行人避讓,車馬稀疏。今日,似乎有些不同。
有幾個挑著擔子的貨郎經過,偷眼瞧見我,下意識地要縮脖子繞道,腳步頓了一下,卻又遲疑著繼續走了過去,隻是速度加快了些。遠處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原本在低聲哄哭,瞥見我這身飛魚服,猛地收聲,把孩子摟得更緊,卻不再是以前那種見了鬼似的狂奔,隻是僵在原地,背過身去。
微小的變化。依舊是怕,但這怕裡,似乎摻進了一點彆的東西,一點茫然的、不確定的觀望。
回到值房,案頭已堆起新卷宗。第一份就是城南富商李贄昨夜報案,家中一批價值千金的蘇繡在庫房內不翼而飛,門窗完好,無任何撬壓痕跡。下麵附著現場勘驗的條子:地麵腳印雜亂,庫房鎖具完好,值守家丁一問三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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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無頭案。若在以往,錦衣衛介入,第一件事便是將相關家丁、仆役甚至事主本人鎖拿回詔獄,一一過堂。總有骨頭軟的,熬不住刑,便能扯出線頭。
我拿起朱筆,在卷宗空白處批閱:“調案發前後三日,李府周邊所有街巷更夫記錄、夜巡兵丁路線圖;核查京城所有綢緞莊、當鋪、黑市,近日有無大宗蘇繡出貨;昨日進出李府人員,逐一排查時間證供。現場腳印拓印,對比李府上下所有鞋履。鎖具交匠作監查驗,是否有技術開啟可能。”
筆尖停頓了一下,我又添上一句:“問詢事宜,於李府進行。非必要,不鎖人。”
命令傳下去,值房裡幾個負責此案的錦衣衛麵麵相覷,臉上都露出難色。一人硬著頭皮道:“大人,這般查法,耗時耗力,怕是……”
“怕是什麼?”我頭也沒抬,翻閱下一份卷宗。
“怕是大海撈針,延誤時機…不如…”
“不如直接抓人,刑訊逼供,快刀斬亂麻?”我接過他的話,聲音平靜。
那錦衣衛低下頭:“屬下不敢。”
“是不敢,還是心裡正這麼想?”我合上卷宗,看向他們,“覺得本官的新規矩,迂腐,礙事,讓你們渾身不自在,沒了往日的痛快?”
幾人噤若寒蟬。
“那就忍著。”我的聲音冷了下去,“北鎮撫司的刀,以前太快,太利,砍錯了多少骨頭,沾了多少冤血,需要本官一一提醒你們嗎?”
值房裡落針可聞,隻有窗外秋風刮過屋簷的輕嘯。
“證據或許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踩在實地上。刑求能得快供,但腳下可能是萬丈深淵。”我站起身,“去做事。本官要的不是快,是準。”
幾人不敢再多言,領命而去。
接下來幾日,北鎮撫司仿佛一架生鏽的龐大機器,被強行擰動著,更換了運轉的方式。抱怨和懈怠在所難免,每一次外出查證碰壁,每一次繁瑣的線索核對,都伴隨著無聲的抵抗和質疑。
李府的案子進展緩慢。更夫記錄浩如煙海,商鋪排查一無所獲,李府下人眾口一詞,看似毫無破綻。
壓力悄然積聚。
那日下午,我正對著京城坊市圖推敲賊人可能的銷贓路徑,陳默快步進來,神色凝重:“大人,李府那邊,王總旗他們……還是帶了一個家丁回來。”
我抬眼。
“說是問詢時那家丁言辭閃爍,王總旗以為有疑,便按舊例……”
我放下筆,起身:“人在哪?”
“在……丙字號房。”
丙字號房。那是詔獄裡,專門用來“說悄悄話”的地方。
我趕到時,隔著門就聽見裡麵壓抑的喘息和低沉威脅聲。推開門,王總旗和另一名緹騎正圍著一個被綁在凳子上、麵色慘白的年輕家丁。旁邊水桶、布巾備著,雖未見血,但那架勢已足以摧垮常人心防。
“大人!”王總旗見我進來,一驚,連忙行禮。
那家丁看到我身上的官服,更是抖得如風中落葉。
“出去。”我道。
王總旗遲疑:“大人,這小子肯定知道內情,再給屬下片刻……”
“我說,出去。”我的聲音不高,卻讓王總旗後麵的話噎了回去。他臉色青白交錯,最終咬牙,帶著人退了出去。
我走到那家丁麵前,他嚇得閉緊了眼,牙關咯咯作響。
我解開他身上的繩索。他猛地睜開眼,驚疑不定。
“叫什麼名字?在李家做什麼工?”我拉過一張凳子,坐在他對麵。
“小的…小的叫柱兒,是…是後廚幫傭的…”他聲音發顫。
“昨夜你在何處?”
“小的…小的就在下人房睡覺,同屋的都能作證…”
“庫房失竊的那批蘇繡,你可見過?”
“沒…沒有…小的地位低微,哪能去庫房…”
問詢持續了一炷香時間,柱兒答得顛三倒四,確有緊張,但仔細分辨,更多的是恐懼,而非心虛。他反複強調自己當時在睡覺,有人證,但對具體時辰和同伴的細節卻又含糊其辭。
我忽然打斷他:“你同屋的那人,是不是應承替你作證,但要求你分他些好處?”
柱兒猛地抬頭,瞳孔驟縮,脫口而出:“您…您怎麼知……”他立刻意識到失言,猛地捂住嘴,臉色死灰。
我不再追問,起身走到門外。王總旗還守在外麵,臉色不善。
“查他同屋那個家丁。”我吩咐道,“立刻去。”
王總旗一愣。
“柱兒昨夜或許真的在房內,但未必一直在睡覺。那個同屋的家丁,要麼是知情人,要麼就是利用柱兒製造不在場證明。重點查那人。”
這一次,王總旗沒再質疑,帶著疑惑和一絲殘留的不忿,快步離去。
一個時辰後,他回來了,臉上帶著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情,震驚,恍然,還有幾分難以言喻的愧色。
“大人,”他聲音乾澀,“抓住了……是柱兒同屋那家丁和庫房一個管事勾結所為。那家丁昨夜故意拉柱兒喝酒,將其灌醉後溜出去作案,再返回,以此製造兩人整夜安睡的假象。贓物……還沒運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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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喉結滾動一下:“若非大人明察……屬下幾乎……幾乎屈打成招。”
我看著他,沒說話。
王總旗深深吸了口氣,猛地單膝跪地:“屬下知錯!請大人責罰!”
值房裡其他悄悄關注著此事的人,此刻都沉默了下來,空氣凝重。
“錯在何處?”我問。
“錯在……急躁,迷信刑訊,險些冤屈無辜,放走真凶。”
“起來吧。”我轉身看向案頭那堆積的卷宗,“規矩立下了,不是掛在牆上看的。下一次,彆再讓本官親自去丙字號房撈人。”
“是!”王總旗的聲音帶著一絲顫音。
經過此事,衙門裡的風氣似乎為之一肅。那些暗地裡的抵觸和觀望,悄然轉化了幾分,至少,明麵上的陽奉陰違少了下去。
數日後,李府失竊案告破,贓物追回,案犯供認不諱,證物鏈齊全。消息傳出,雖未引起轟動,卻也讓之前那些等著看笑話的各方勢力略感意外。
傍晚散值,我獨自走出北鎮撫司衙門。
夕陽將石階染成暖黃色,不再是午間那般刺目冰冷。
剛走下最後一級台階,一個小乞兒哧溜一下跑到我麵前,臟兮兮的手遞過來一小包用油紙裹著的東西。
“給…給大人的…”他結結巴巴地說完,把東西往我手裡一塞,扭頭就跑得沒影。
我打開油紙,裡麵是幾塊粗糙的麥芽糖,微微有些化了。
抬頭望去,長街儘頭,落日熔金。幾個收攤回家的百姓背著光走過,影子拉得很長。
沒有人再像躲避瘟神一樣驚慌跑開。
那籃雞蛋的溫熱,似乎還殘留在這漸起的晚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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