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像一把蘸了涼水的刷子,在省城的大街小巷來回塗抹,空氣乾冷刺骨。然而,與這物理意義上的寒冷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整個城市逐漸升溫、幾乎要沸騰起來的年節氣氛。沿街的商鋪早早掛起了紅燈籠,貼上了招貼畫,供銷社和百貨公司裡人滿為患,搶購年貨的人流摩肩接踵,空氣中混合著炒貨、糖果和布匹的獨特氣味,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忙碌而又期盼的神情。
這股節前的熱潮,也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席卷了錦繡製造廠。
“廠長!市百貨又追加了五百雙勞保鞋,說要趕在年二十九前上櫃!”
“外貿局那邊來電,說海外客戶對之前那批樣品非常滿意,希望我們在春節後能提供更大數量的報價!”
“周邊三個縣的供銷社聯合發來訂單,點名要咱們‘錦繡’牌的棉服,說是當職工年終福利!”
訂單如同臘月裡的雪花,紛紛揚揚,幾乎要將蘇晚的辦公桌掩埋。這突如其來的銷售井噴,一方麵得益於“先進典型”稱號帶來的品牌效應,另一方麵,也是年底各單位發放福利、百姓購置新衣的剛性需求使然。往年的小作坊體量,從未經曆過如此陣仗。
車間裡,剛剛穩定下來的生產秩序,再次麵臨著極限的壓力。機器的嗡鳴聲比以前更加密集、急促,工人們走路都帶著小跑,裁剪、縫紉、質檢、包裝……每一道工序都在滿負荷運轉。成品倉庫裡,打包好的貨物堆成了小山,等著貨運卡車拉走,但新的半成品又以更快的速度湧進來。
“大家加把勁!保質保量,完成任務!”蘇晚穿梭在車間裡,嗓音因為不斷的協調和鼓勁而顯得有些沙啞。她看著工人們忙碌的身影,心中既為生意的紅火感到欣喜,又為眼前的超負荷運轉感到擔憂。
然而,比訂單壓力更棘手的問題,隨著農曆小年的到來,悄然浮現——人手不足。
錦繡製造廠的工人構成,大部分是來自附近鄉村的農民,以及少部分像孫衛國這樣的省城待業青年。對於傳統的中國農民而言,春節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象征著團圓和祭祀祖先,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無論如何都要在除夕前趕回家中。
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剛過,請假條就開始一張張遞到蘇晚的桌上。
“廠長,我……我得回去了,家裡老人孩子都等著呢。”一位來自鄰村的女工,搓著衣角,不好意思地說。
“蘇廠長,俺娘捎信來,讓俺最遲臘月二十八必須到家,要殺年豬了。”又一個老師傅開了口。
“晚晚,嬸子知道廠裡忙,可這過年……家裡一堆事,你叔一個人忙不過來啊……”連趙嬸子也麵露難色地來找她。
人心浮動,歸心似箭。這是深植於血脈中的傳統,任何製度和命令在它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蘇晚理解,完全理解。她何嘗不想回到那個生她養她的小村莊,看看身體日漸康複的父親,陪母親說說貼己話,聞一聞家鄉熟悉的年味兒?
她無法拒絕,也不能拒絕。隻能咬著牙,一一準假,同時儘力安撫,承諾會算清工資,發放年終獎勵。
到了臘月二十六,廠裡還能正常上班的工人,隻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而且大多是像孫衛國這樣家在本地、或者離家極近的年輕員工。龐大的生產任務和銳減的勞動力之間,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幾乎無法跨越的鴻溝。幾條生產線被迫停了下來,堆積的訂單像一座沉默的大山,壓在蘇晚的心頭。
“廠長,這樣下去不行啊!”張梅還沒走,看著空了一大半的車間,急得直跺腳,“這麼多貨交不出去,開了年,咱們的招牌可就砸了!”
蘇晚何嘗不知?她站在安靜的車間裡,聽著窗外隱約傳來的街市喧鬨和零星的鞭炮聲,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感和壓力席卷而來。這是她在省城打拚的第一個春節,沒有熟悉的鄉土氣息,沒有家人的環繞,隻有冰冷的機器和堆積如山的、亟待完成的工作。一絲難以言說的苦澀和思鄉之情,悄然爬上心頭。
傍晚,她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出租屋。屋內冷鍋冷灶,沒有絲毫過年的熱氣。林長河還沒回來,想必是在廠裡處理善後。她無力地坐在椅子上,望著窗外彆家窗戶裡透出的溫暖燈光,鼻尖一陣發酸。十八歲重生回來那個冬天的記憶,父親病重、退婚風波、大雪中嫁給林長河……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不過短短兩三年光景,她的人生已是天翻地覆。可在這萬家團圓的時刻,那份對故鄉、對親人的思念,卻格外尖銳。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林長河帶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他看見蘇晚獨自坐在昏暗中,愣了一下,隨即默默走到她身邊,沒有開燈,隻是將一隻寬厚溫熱的手掌,輕輕按在了她微顫的肩上。
“想家了?”他低聲問,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格外清晰。
蘇晚沒有抬頭,怕他看到自己微紅的眼眶,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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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片刻,林長河的聲音再次響起,沉穩而堅定:“廠裡,有我。”
簡單的四個字,卻像定海神針,瞬間穩住了蘇晚幾乎要決堤的情緒。她抬起頭,在朦朧的暮色中看向他堅毅的側臉。是啊,她不是一個人。無論何時何地,麵對何種困境,這個男人總會站在她身邊。
“訂單……”她啞聲開口。
“我來想辦法。”林長河打斷她,“你先歇會兒,我去弄點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