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產品的巨大成功,像一劑強心針,讓錦繡製造廠上下都沉浸在一種亢奮和自信的氛圍中。訂單如雪片,機器轟鳴,工人們乾勁十足,仿佛一切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發展。然而,在這片繁榮之下,蘇晚卻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隱形的壓力,這壓力並非來自有形的生產難題或資金困境,而是來自她自身認知邊界的束縛。
省輕工業局下發的一份紅頭文件,成為了這種壓力的具象化體現。文件通知,為了適應改革開放新形勢,提升企業管理水平,省裡將組織一期“社隊企業及城鎮集體企業負責人經營管理培訓班”,為期半個月,特邀省城大學的教授和具有實踐經驗的經濟乾部授課,係統學習企業管理、財務基礎、市場營銷等知識。要求各先進典型企業務必派人參加。
文件傳閱到蘇晚手中,她仔細看著上麵列出的課程大綱——《社會主義商品經濟學基礎》、《工業企業成本核算》、《市場分析與營銷策略》、《現代管理原理》……一個個陌生的名詞,像一扇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在她麵前若隱若現地開啟,門後是她渴望了解卻又深感無知的領域。
去,還是不去?
內心的渴望告訴她,必須去。新產品線的成功,讓她嘗到了把握市場脈搏的甜頭,但也讓她清醒地認識到,運氣和直覺不能永遠依賴。企業要做大做強,必須要有係統的知識作為支撐。楊建華和周誌剛的專業性讓她欽佩,也讓她意識到自己作為決策者,在知識結構上的短板。她不能永遠隻做一個“土專家”。
但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忐忑。她隻有初中文化,還是在那個動蕩年代完成的學業,底子薄。要去和那些可能有著高中、甚至更高學曆的其他企業負責人一起,聽大學教授講課,她能跟得上嗎?會不會露怯?會不會給“錦繡”這個剛剛打響的牌子丟人?
這種知識儲備不足可能帶來的尷尬,像一根細小的刺,紮在她的心頭,比麵對任何生產危機都更讓她感到不安。
她把文件帶回家,晚飯時放在了林長河麵前。
“省裡組織的培訓班,半個月。”她儘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靜。
林長河拿起文件,他認字依然不算多,但關鍵信息還是能看明白。他看得很慢,眉頭微微蹙起。
“你想去。”他不是在提問,而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他太了解蘇晚了,從她眼神中閃爍的渴望與那一絲不易察覺的怯懦,他已經讀懂了她的心思。
蘇晚點了點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可是……我怕我聽不懂,給廠裡丟人。”
林長河放下文件,抬起眼,目光沉靜地看著她,沒有立刻給出鼓勵或者安慰的空話。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講課的,比楊會計和周工,還難懂?”
蘇晚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回答:“那……應該不至於。”
“你連楊會計的賬本都能看懂一些了,”林長河的聲音平穩如常,帶著一種樸素的邏輯,“聽課,總比看天書容易。”
他頓了頓,看著她的眼睛,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不懂,就學。沒什麼丟人。”
他的話,總是這樣,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像一把重錘,敲碎了她心中猶豫的外殼。是啊,不懂就學,有什麼可怕?當初她連半自動縫紉機都不認識,現在不也管理著幾十號人的廠子?
“嗯!我去!”蘇晚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
然而,真正踏入培訓班教室的那一刻,蘇晚才發現,現實的挑戰比她預想的還要具體。
教室設在省城大學的階梯教室裡,古樸而肅穆。來自全省各地的幾十名企業負責人濟濟一堂,大多穿著中山裝,戴著眼鏡,言談舉止間帶著一種蘇晚所不熟悉的“乾部”氣質或文化人氣息。開班儀式上,領導的講話中不時夾雜著“宏觀經濟”、“微觀搞活”、“價值規律”等詞彙,讓蘇晚聽得半懂不懂。
第一堂課是《社會主義商品經濟學基礎》。講課的老教授學問深厚,引經據典,板書飛快。蘇晚集中全部精神去聽,卻依然覺得像是在聽天書。“使用價值”、“交換價值”、“剩餘勞動”……這些抽象的概念,與她熟悉的布料、針腳、成本、利潤之間,似乎隔著一道厚厚的牆壁。她看著周圍不少人都在熟練地記著筆記,偶爾還能與教授進行問答互動,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立感和落後感,悄然籠罩了她。
課間休息時,幾個相鄰座位的學員互相遞煙,閒聊著各自企業的情況。有人問蘇晚:“這位女同誌,你是哪個廠的?做什麼產品?”
蘇晚如實回答:“錦繡製造廠,主要做服裝和勞保用品。”
對方哦了一聲,略帶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鄉鎮企業能做到來參加這個培訓,不錯啊。你們年產值多少?利稅怎麼樣?有出口業務嗎?”
一連串的問題,讓蘇晚有些措手不及。產值利稅她大概知道,但具體數據需要問楊會計,而出口業務還隻是意向階段。她含糊地回答了幾句,對方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笑了笑,便轉而和其他人討論起“規模效應”和“資金周轉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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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因為知識儲備和信息落差帶來的尷尬,像細密的針尖,刺穿著蘇晚的自尊心。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與真正“現代企業管理”之間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