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前堂的聚會,最終在沒有明確結果的沉默中暫時散去。快刀張、算盤李等人帶著複雜難言的神色離開,沒有答應,也沒有當場拒絕。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沉重的膠著,仿佛冰層將化未化,看似透明,踏足其上卻仍需萬分小心。
陸燼站在驛站門口,望著他們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臉上並無氣餒之色。他深知,要讓這些在市井中掙紮求生、見慣風雨的老江湖立刻將身家性命托付,無疑是癡人說夢。言語的誓言是引子,真正的信任,需要用行動一寸寸去夯築。
“燼哥,他們……”小七湊過來,語氣有些焦急。他年輕,更渴望看到立竿見影的效果。
“不急。”陸燼打斷他,目光沉靜,“種子已經撒下,接下來,該澆水了。”他轉身,看向老煙槍,“煙伯,我們還有多少能動的儲備?我是說,除了保證驛站兄弟們最基本口糧之外的。”
老煙槍沉吟了一下,掰著手指算道:“上次你冒險帶回來的那頭冰原狼,肉還剩下一些,凍在後院地窖裡,大概還有四五十斤。另外,之前積攢下來準備換燃火丹的金銖,還剩下十幾枚,還有一些耐磨的皮料和之前從廢棄武庫撿來、修複好的幾把舊腰刀。”
這些都是陸燼平日裡精打細算,甚至是用命拚殺才攢下的家底,是預備著應對更艱難時刻的儲備。
陸燼沒有絲毫猶豫,斬釘截鐵道:“除了留下五斤肉和必備的藥品應急,其餘所有,全部拿出來。”
“全部?!”小七驚呼出聲,“燼哥,那是我們最後的……”
“如果現在不用,可能以後就沒機會用了。”陸燼的語氣不容置疑,“小七,你去把肉分成一斤左右的小塊。老煙槍,麻煩您列出坊市東區最困難的幾戶人家,尤其是家裡有老人、孩子,或者男人被征調去修城牆,斷了生計的。”
他的目光掃過院子裡的眾人,聲音提高了一些,確保每個人都能聽見:“我知道,這些東西是我們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但你們想想,如果黑蛇幫打過來,如果霜鬼破城,這些東西還能屬於我們嗎?不能!它們隻會成為彆人的戰利品,或者和我們一起被埋在廢墟下!”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但現在,我們把它們送出去,送到那些快要活不下去的街坊鄰居手裡。換來的,可能是一句感激,可能是一份記住,更可能是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有人願意為我們開一次門,遞一碗水,甚至……拿起棍子站在我們身邊!這筆買賣,你們說,做不做得?”
眾人沉默著,互相看了看。他們大多也是窮苦出身,明白雪中送炭的意義。陸燼的話,雖然直接,卻戳中了他們內心最樸素的價值觀——在這朝不保夕的亂世,有時候,人情比金銖更硬通貨。
“做得!”小七第一個反應過來,用力點頭,“我這就去分肉!”
“我去列名單。”老煙槍也不再猶豫,轉身走向屋內。
其他驛卒和護城隊員也紛紛動了起來,沒有人再提出異議。
很快,一支由陸燼親自帶隊,小七和幾名護城隊員跟隨的小小隊伍,帶著分裝好的肉塊、少量的金銖和幾卷皮料,踏著越來越深的積雪,走進了坊市東區那些最狹窄、最陰暗的巷弄。
他們的第一站,是住在巷尾的瞎眼婆婆和她的小孫女家。破舊的木門在寒風中嘎吱作響,屋裡沒有生火,冷得像冰窖。婆婆蜷縮在角落裡,身上蓋著看不出顏色的破棉被,小孫女臉蛋凍得發青,正用小木棍在冰冷的灶膛裡徒勞地扒拉著。
當陸燼將一塊還帶著冰碴的狼肉和幾枚金銖放在婆婆冰冷的手中時,老人乾枯的手指顫抖著,摸索著,渾濁的眼睛裡流出淚水,喃喃著:“菩薩……是菩薩顯靈了嗎……謝謝……謝謝大人……”小女孩則眼巴巴地看著那塊肉,不停地吞咽著口水。
陸燼蹲下身,摸了摸小女孩枯黃的頭發,溫聲道:“婆婆,我不是什麼大人,我是驛站的陸燼。這肉您讓丫頭煮了吃,金銖去買點柴火和厚實的布。世道艱難,大家互相幫襯著,總能熬過去。”
沒有高高在上的施舍,隻有平等的“互相幫襯”。婆婆緊緊攥著那塊肉,仿佛攥住了救命的稻草,泣不成聲。
第二家,是兒子被征調去修城牆,自己病倒在床的老鐵匠家。陸燼留下了一塊肉和一卷皮料,讓他妻子可以給老人做雙暖和的護膝。
第三家,是家裡孩子多,男人在上次黑蛇幫衝突中被打傷,斷了腿的攤販家……
一家,又一家。
陸燼沒有過多的言語,隻是將物資放下,報上自己的名字和“驛站護城隊”的名頭,簡單交代一下用途,便轉身離開。他沒有要求任何回報,甚至沒有刻意去宣揚。但那份在絕境中送來的、實實在在的溫暖,卻像一顆顆火種,投進了那些幾乎凍僵的心田。
消息,在這種閉塞而恐慌的環境下,傳得比風雪更快。
當陸燼他們走到第四家時,那家的主人,一個平日裡沉默寡言的木匠,在接過皮料後,嘴唇囁嚅了半晌,忽然低聲道:“陸……陸指揮,你們護城隊,還……還招人嗎?我……我雖然不會打架,但我有力氣,會做木工,城防需要的拒馬、擂石架,我都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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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燼看著他眼中那絲重新燃起的微光,心中一動,鄭重地點了點頭:“招!隻要是願意守護霜葉城,願意和我們並肩站在一起的,我們都歡迎!有力出力,有技獻技!”
那木匠用力地點了點頭,渾濁的眼睛裡有了神采。
接下來的幾家,情況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有人在他們離開時,偷偷塞過來幾個家裡僅存的、凍得硬邦邦的雜糧餅子。有人主動告知哪條巷子又有黑蛇幫的人出現。更多的人,在接過物資時,眼神不再是純粹的麻木或感激,而是多了一種審視,一種衡量,以及一絲難以言說的、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般的依賴。
信任,如同在冰麵上謹慎前行,每一步都伴隨著碎裂的風險,但當你用實際行動證明腳下的冰層足夠堅實,願意跟隨的人,便會漸漸多起來。
當陸燼帶著空了的背囊和一身風雪返回驛站時,已是傍晚。雖然身體疲憊,道爐因長時間在寒冷中活動而隱痛不止,但他的眼神卻比出發時更加明亮。
小七跟在他身後,興奮地彙報著:“燼哥,有好幾戶人家都悄悄問護城隊的事呢!還有,陳鐵匠那邊托人帶話,說他可以帶著徒弟,幫忙修複和打造一些簡單的兵器!”
老煙槍也撚著胡須,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意:“剛才‘泥人周’窯廠的一個小夥計偷偷跑來,說他們周主事讓我帶句話,‘規矩’挺好,他窯廠出的陶罐、瓦片,可以先緊著護城隊和聯盟內部用。”
行動,永遠比語言更有力量。
陸燼站在院中,感受著體內心火那穩定而溫暖的躍動。他知道,這僅僅是開始,信任的基石依然脆弱,前方的挑戰依舊如山。但至少,他已經用這最笨拙卻也最真誠的方式,在這片被嚴寒和絕望凍結的土地上,鑿開了第一道裂縫。
微光雖弱,已破堅冰。
他抬頭望向灰暗的天空,雪花落在他的臉上,迅速融化。
接下來,該輪到那些仍在觀望、甚至暗中冷笑的人,感到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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