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霜葉城北門外最後一段尚未完全凍結的泥濘土地,徹底駛離了那座在晨曦微光中如同巨大傷疤般的城池。車輪聲變得單調而規律,伴隨著馬蹄踏碎薄冰的清脆聲響,以及北風永無止境的呼嘯,構成了一曲蒼涼的行路謠。
陸燼靠坐在鋪著厚實獸皮的車廂內,最後透過車窗縫隙,深深望了一眼那片逐漸縮小的、承載了他十七年所有記憶的土地。城牆的殘破輪廓,廢墟間依稀可辨的焦黑梁柱,以及更遠處山坡上那一片密密麻麻的新墳……一切都像是一幅烙在他心頭的悲壯畫卷,隨著距離的拉遠,非但沒有模糊,反而愈發清晰、沉重。
他輕輕放下厚重的毛氈窗簾,將那片令人心碎的景象隔絕在外,也仿佛將過去的自己,暫時封存。車廂內光線昏暗,隻有角落裡暖爐散發出的微弱紅光,映照著蘇百川閉目養神的平靜側臉,以及趙紅藥抱劍而坐、如同冰雕般冷冽的身影。
一種與過去徹底割裂的陌生感,伴隨著馬車規律的顛簸,悄然襲來。
這不是他熟悉的驛路,不是那幾條通往周邊村落、閉著眼睛都能走完的熟悉路徑。這是通往北方、通往那個隻存在於傳說和父母隻言片語中的北冥軍府核心——永凍城的陌生旅程。前路漫漫,風雪載途,吉凶未卜。
他下意識地內視己身。丹田處,曾經作為力量源泉的道爐依舊是一片破碎的死寂,空蕩蕩,再也感受不到絲毫靈力的流轉。但在那破碎的核心深處,一點微小的、溫暖的、穩定的光暈——那盞新生的“心燈”,正以一種奇異的韻律跳動著,如同黑暗中指引方向的孤星,維係著他殘存的生機,也提醒著他已然截然不同的道途。
道爐破碎,心燈初燃。前路已斷,新程方啟。
這或許就是他的命。
陸燼緩緩閉上眼睛,不再去看,不再去想。他將全部精神集中在那盞“心燈”之上,嘗試著去感受,去理解。它不再像最初覺醒“萬家燈火”時那樣,需要引動外界浩瀚的信念之力,而是變得極其內斂,自主地從虛空中汲取著某種微弱而奇異的能量,或許是天地間散逸的靈氣,或許是更深層、更本源的東西,緩慢卻持續地滋養著他千瘡百孔的身體。
這種恢複速度慢得令人絕望,但勝在穩定、自主,不假外求。這讓他心中稍安。
旅途是極其枯燥的。除了必要的休息和喂馬,隊伍幾乎不做任何停留。韓明率領的斥候小隊紀律嚴明,沉默寡言,如同冰冷的戰爭機器。蘇百川大部分時間都在閉目養神,偶爾會取出一些書卷翻閱,或是拿出那個白玉葫蘆,自己服用一粒丹藥,對陸燼和趙紅藥並不多加理會,仿佛他們隻是兩件需要安全送達的貨物。
趙紅藥也始終保持著沉默,大部分時間都在調息運功,抓緊一切時間恢複傷勢和實力。隻有在她認為陸燼狀態特彆不好時,才會伸手渡過去一絲微弱卻精純的心火暖流,助他抵禦那無孔不入的嚴寒。兩人之間並無太多交流,卻有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在悄然滋生。
隨著馬車不斷向北,環境也愈發嚴酷。積雪越來越厚,寒風越來越烈,天空中鉛灰色的雲層低垂,仿佛觸手可及。放眼望去,天地間一片蒼茫的白,看不到絲毫生命的跡象,隻有無儘的荒涼與死寂。
第一次中途休息時,陸燼在趙紅藥的攙扶下走下馬車,試圖活動一下凍得發麻的筋骨。雙腳陷入及膝的深雪,刺骨的寒意瞬間穿透簡陋的皮靴,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劇烈的寒顫。凜冽的寒風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呼吸間帶著冰碴,肺部傳來針紮般的刺痛。
他抬頭望去,四野茫茫,唯有風雪呼嘯。一種置身於無邊無際白色荒漠中的渺小與無助感,油然而生。這與在霜葉城城頭麵對萬千霜鬼時的慘烈截然不同,這是一種更宏大、更持久、更令人絕望的壓迫感。
“北冥的冬天,就是這樣。”韓明不知何時走到他身邊,遞過來那個裝著烈酒的皮囊,語氣依舊沒什麼起伏,“沒有儘頭,隻有風雪。習慣就好。”
陸燼接過皮囊,道了聲謝,抿了一口。烈酒帶來的暖意轉瞬即逝,反而更凸顯出外界的酷寒。他看著韓明那被風霜刻滿痕跡、卻依舊沉穩剛毅的臉龐,忍不住問道:“韓校尉常年在此等環境中奔波,是如何堅持下來的?”
韓明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乎穿透了漫天風雪,望向了更北方,那裡是永凍長城的方向。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看得多了,也就習慣了。想想身後那些需要守護的城池和百姓,這點風雪,算不得什麼。”
他的話語簡單,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陸燼默然,他想起了霜葉城,想起了小七,想起了那些在篝火旁為他送行的麵孔。守護的信念,或許就是支撐這些北冥將士在這絕境中堅持下去的唯一火炬。
重新上路後,陸燼的心態悄然發生了一些變化。他不再僅僅是被動地承受旅途的艱辛和身體的痛苦,而是開始更加專注地體悟自身“心燈”的奧秘,嘗試著引導那微弱的暖流,更有效地遊走於經脈之間,抵禦嚴寒,滋養傷體。
他甚至開始留意車廂外的景象,觀察韓明等人的行事,觀察這片被稱為北冥的廣袤土地。他看到斥候們如何利用星象和地麵細微的痕跡在茫茫雪原中辨彆方向,看到他們如何高效地喂馬、檢查裝備,看到他們即使在休息時也保持著高度的警惕。
這一切,都與他過去作為驛卒的經曆截然不同,充滿了軍旅特有的嚴謹、高效與危險氣息。
蘇百川偶爾會睜開眼,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正在默默嘗試運轉“心燈”的陸燼,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探究,但很快又會重新閉上。
趙紅藥則將更多注意力放在警戒上,她的感知遠比陸燼敏銳,能察覺到更遠處風雪中可能隱藏的危險氣息。
馬車在無儘的風雪中,堅定不移地向北行駛。
前方,是更加酷寒的天地,是神秘而強大的北冥軍府,是未知的機遇與挑戰,也是探尋父母過往與自身道途的唯一方向。
陸燼靠在車廂壁上,感受著“心燈”穩定而溫暖的跳動,感受著身體在極致嚴寒與微弱生機對抗下的緩慢變化。
他的目光平靜而堅定。
舊日已逝,前程未卜。
但這條路,既已踏上,便唯有向前。
永凍城,無論你是龍潭還是虎穴,我陸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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