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韓明一聲短促的呼哨中,緩緩停在了一處相對背風的高坡上。連續數日的疾行,人馬皆已疲憊不堪,需要稍作休整,也讓拉車的駿馬喘口氣。
“下車活動片刻,半炷香後啟程。”韓明的聲音透過風雪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刻板。
趙紅藥率先掀開車簾,凜冽的寒風瞬間灌入,讓車廂內本就不多的暖意蕩然無存。她利落地翻身下車,手握在“沉淵”劍柄上,銳利的目光習慣性地掃視著周圍白茫茫的雪原,確認安全。
陸燼在蘇百川那名沉默親隨的示意下,也掙紮著挪到車邊。連續的車馬勞頓,即便大部分時間隻是坐著,也讓他這具殘破的身體感到無比沉重,每一處關節都像是生了鏽,伴隨著隱隱的酸痛。他扶著冰冷的車門框,在趙紅藥伸出的手臂借力下,有些踉蹌地踏上了及踝的積雪。
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腑,帶著雪沫的清新與刺骨的寒意,讓他混沌的精神為之一振。他站穩身形,下意識地抬頭,目光越過坡下那片被風雪模糊的、起伏的荒原,朝著來時的南方望去。
他們已經離開了很遠。遠到霜葉城那熟悉的輪廓早已消失在視線的儘頭,遠到連那片天空的顏色,似乎都與腳下這片被鉛灰色雲層籠罩的土地截然不同。
南方的天際,雲層似乎薄了一些,甚至能看到一縷縷微弱卻真實的金色陽光,頑強地穿透雲隙,如同神隻垂落的金線,灑落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在那光影交織的朦朧之處,他仿佛能看到一個極其微小、卻又無比清晰的黑點。
那是霜葉城的方向。
是他的根,是他的家,是他拚儘一切、甚至燃儘自身也要守護的地方。
一瞬間,所有的聲音都仿佛遠去。呼嘯的風聲,斥候們檢查馬具的聲響,甚至身邊趙紅藥若有若無的呼吸聲,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遙遠南方天際下,想象中的城池所占據。
他仿佛看到了城中廣場上那已然熄滅的篝火餘燼,看到了小七正帶著人清理著廢墟,看到了阿婆在臨時搭建的窩棚裡為傷員換藥,看到了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的麵孔,在初升的朝陽下,開始新一天艱難卻充滿希望的勞作……
一股滾燙的熱流毫無征兆地衝上鼻腔,眼眶瞬間濕潤,視線變得模糊。他猛地眨了眨眼,強行將那不爭氣的酸澀逼了回去,但胸腔裡那股混合著深切眷戀、無儘擔憂與沉沉責任的悸動,卻如同潮水般洶湧澎湃,幾乎要將他淹沒。
離開,是為了更好的歸來。
是為了有能力守護得更多,更久。
這個信念,在此刻,如同淬火的精鋼,被離愁彆緒反複捶打,變得愈發堅定、純粹。
他體內那盞靜靜燃燒的“心燈”,似乎感應到了主人這極致濃烈而純粹的情感,焰苗輕輕搖曳了一下,散發出一種不同於抵禦嚴寒的、更加溫暖而柔和的光暈,那光暈並不外顯,卻悄然撫平了他心潮的劇烈起伏,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寧與力量。
它仿佛在告訴他,無論走得多遠,那根連接著故鄉與信念的線,永遠不會斷。
“看夠了就回車上去,外麵風大。”趙紅藥清冷的聲音在一旁響起,打斷了他的凝望。她沒有看南方,目光依舊警惕地巡視著四周,但語氣中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緩和。
陸燼深吸一口冰冷徹骨的空氣,將那故鄉的幻影深深烙入心底,最後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南方的天際,然後緩緩轉過身。
他的臉上,再無半分迷茫與脆弱,隻剩下一種經曆過生死離彆、承載了萬千期望後的沉靜與剛毅。
“嗯,走吧。”他點了點頭,聲音平靜。
就在他準備在趙紅藥的攙扶下返回馬車時,一直閉目坐在車中、仿佛對外界一切漠不關心的蘇百川,卻忽然掀開了他那一側的車窗簾,目光也投向了南方,投向了陸燼方才凝視的方向。
他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但那雙精明的眼睛裡,卻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微光,似是感慨,似是追憶,又似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悵惘。
“故土難離,人之常情。”蘇百川的聲音平淡地響起,像是在對陸燼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尤其是,剛剛經曆過那樣一場……刻骨銘心的守護。”
他的話語意味深長,目光從遠方收回,落在了陸燼那張年輕卻寫滿風霜與堅定的臉上。
“但既然選擇了前行,便莫要頻頻回首。北冥很大,永凍城更大。那裡有更廣闊的天地,也有……更殘酷的規則。沉湎於過往,隻會讓你在新的戰場上,死得更快。”
他的語氣算不上警告,更像是一種基於經驗的、冷酷的提醒。
陸燼迎著他的目光,沒有回避,也沒有爭辯,隻是微微頷首:“多謝蘇大人提醒,陸燼明白。”
他明白蘇百川話中的道理。永凍城不是霜葉城,那裡的遊戲規則截然不同。感性與懷舊,在那裡可能是最無用的東西,甚至是致命的弱點。
但他同樣堅信,有些東西,是絕不能丟棄的。比如守護的初心,比如對故土與同伴的牽掛。這些,非但不是弱點,反而可能是支撐他在那更殘酷的“戰場”上走下去的、最強大的力量。
他沒有再多言,在趙紅藥的攙扶下,重新登上了馬車。
蘇百川深深看了他一眼,放下了車簾。
半炷香的時間很快過去,隊伍再次啟程。
馬車調轉方向,重新麵朝北方,沿著被前人車馬碾出的、淺淺的轍印,堅定不移地駛向那片更加深邃、更加寒冷的未知。
陸燼沒有再回頭。
他將那份沉甸甸的鄉愁與牽掛,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燈”最溫暖的核心處,如同珍藏起一粒注定要在未來破土而出的種子。
他的目光,穿透車窗前飛舞的雪沫,投向了北方那仿佛沒有儘頭的、鉛灰色的天空與雪原。
那裡,是永凍城的方向。
那裡,將是他新的戰場。
故鄉已遠,存於心間。
前路雖寒,吾往矣。
馬車轆轆,載著少年破碎的過往與新生的信念,徹底融入了北冥無邊無際的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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