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內比院子裡整潔許多,但也透著年深日久的陳舊。一張巨大的木桌上攤開著永凍長城沿線的詳細地圖,上麵用不同顏色的朱砂標記著各烽火台的狀態。牆角立著幾個木架,堆滿了泛黃的卷宗。空氣裡彌漫著墨錠、舊紙和淡淡的防蛀藥草混合的氣味。
嚴烽從桌屜裡取出兩本薄薄的冊子和兩套半新的、帶著修補痕跡的烽台司特有服飾——深灰色的棉袍,袖口和衣襟處鑲著便於活動的皮革,背後繡著一個簡單的烽火台徽記。
“這是司內的規章,以及各烽火台的基本情況和維護要點。”嚴烽將冊子和衣袍推過來,語氣依舊平淡,“二位初來,前三日可先熟悉文書,不必參與外勤雜務。”
這算是老兵對新人的一點照拂,也是慣例。
陸燼接過衣袍,觸手粗糲,卻乾燥溫暖。他沒有任何猶豫,當即脫下那身象征昭武校尉身份的嶄新皮甲,換上了這套深灰棉袍。動作自然流暢,仿佛他本就該穿這個。趙紅藥略一遲疑,也換上了屬於她的那一套。
當陸燼將那柄製式橫刀重新掛回腰間時,嚴烽的目光在他空蕩蕩的、毫無心火波動的丹田氣海處短暫停留,終究沒再多問什麼,隻是道:“司內人員簡單。方才院中那壯漢叫石虎,負責力氣活和器械粗修;刻畫玉板的叫顧老,司內唯一能修複簡單傳訊法鏡的匠師;還有幾個輪流外出巡檢的弟兄,晚些便能見到。”
正說著,值房的門簾被猛地掀開,帶進一股寒氣。三名剛完成外勤巡檢回來的烽台司兵士走了進來,拍打著身上的雪沫。為首一人身形精乾,麵容冷峻,腰間配著短刃,氣息約在燃火境中期。他一眼就看到了穿著司內服飾的陸燼和趙紅藥,眉頭立刻皺了起來。
“嚴頭兒,這兩位是?”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目光銳利地在陸燼和趙紅藥身上掃過,尤其在感知到陸燼體內空空如也後,那倨傲之色更濃了幾分。
“新任昭武校尉陸燼,致果副尉趙紅藥,奉蘇判官令,入我烽台司效力。”嚴烽介紹道,語氣沒有任何波瀾。
“校尉?來我們這烽台司?”那精乾漢子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扯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誚,“嗬,真是稀罕。在下烽台司巡查處,韓青。”他隨意地抱了抱拳,算是見禮,眼神卻轉向嚴烽,“嚴頭兒,丙十七號烽燧的傳訊法鏡核心又出問題了,波動極其微弱,怕是撐不過下次寒潮衝擊。顧老這邊進度如何?若再不修複,按律,我們需上報武備司申請更換了。”
他語速很快,直接將問題拋了出來,帶著一種“我忙著處理正事,沒空理會閒人”的姿態。他口中的丙十七號烽燧,位於一段相對偏僻但戰略位置關鍵的長城隘口。
嚴烽眉頭微蹙:“顧老還在嘗試修複上次帶回的那麵乙字頭法鏡,丙十七號的情況我已知曉,已報備……”
“報備有什麼用?”韓青打斷道,聲音提高了幾分,“武備司那幫大爺,不拖上三五個月會給我們批新的核心?到時候萬一出了紕漏,烽火傳訊中斷,這責任誰來擔?是我們巡檢不力,還是司內維護無方?”他說話時,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陸燼,仿佛在說“難道指望這位新來的‘校尉’大人去解決?”
院子裡的石虎和另外幾人也圍到了值房門口,看著裡麵的情形。石虎甕聲甕氣地道:“韓頭兒,那丙十七號的毛病邪性得很,上次俺跟你去查,那法鏡時靈時不靈,靠近了還感覺腦子發暈,怕是沾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閉嘴!休得胡言亂語!”韓青嗬斥道,但眼神深處卻閃過一絲同樣的疑慮。
北疆之地,尤其是古老的長城防線,偶爾會出現一些無法用常理解釋的怪異現象,多與寂滅寒潮的侵蝕或遠古殘留的痕跡有關。
陸燼安靜地聽著,仿佛一個局外人。但當聽到“靠近了感覺腦子發暈”時,他體內那盞一直平靜的“心燈”,突然極其輕微地搖曳了一下,傳遞出一絲微弱的、類似“渴望”或“吸引”的悸動。
這感覺轉瞬即逝,卻清晰無比。
他上前一步,拿起桌上那張巨大的地圖,目光迅速找到了標記為“丙十七”的烽火台位置,位於一段向內彎曲的峽穀上方。他抬頭,看向韓青,語氣平和地問道:“韓巡查處,你方才說,丙十七號烽燧的法鏡核心,是波動微弱,時靈時不靈?”
韓青沒想到這位“廢人校尉”會突然插話,而且問到了點子上,他愣了一下,才帶著幾分不耐道:“是又如何?陸校尉初來乍到,還是先熟悉規章為好,外勤事務,自有我等負責。”話語裡的排斥意味十分明顯。
陸燼仿佛沒聽出他話裡的刺,繼續看著地圖,手指無意識地在那“丙十七”的標記上點了點,沉吟道:“波動微弱,而非徹底損毀……時靈時不靈,靠近有暈眩感……聽起來,不像是核心陣法本身的問題,倒像是……被某種外來的力量乾擾了其靈力流轉,或者,其根基連接的地脈節點出了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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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番話一出,值房內外頓時安靜了幾分。
連一直低頭刻畫玉板的顧老,也再次抬起頭,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仔細打量起陸燼來。
嚴烽眼中訝色更濃。能說出“地脈節點”這個詞,可不是普通兵卒甚至低階軍官能具備的見識。
韓青臉上的譏誚僵了一下,他盯著陸燼,眼神變得銳利:“陸校尉懂得法鏡構造與地脈之學?”
“略知皮毛。”陸燼放下地圖,迎著他的目光,坦然道,“家父生前喜好雜學,留下過幾本筆記,偶有涉獵。既然入了烽台司,總不能真做個睜眼瞎子。韓巡查處若覺得在下所言尚有幾分道理,或許,可以讓我去看看那丙十七號烽燧?”
他主動請纓,要去那個被描述為“邪性”、“沾了不乾淨東西”的地方。
值房內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陸燼身上。有驚訝,有懷疑,也有石虎那種純粹看熱鬨的好奇。
韓青眯起了眼睛,重新審視著眼前這個氣息微弱、麵容蒼白,眼神卻平靜而深邃的“校尉”。他沉默了幾息,忽然冷笑一聲:“校尉大人有這份心,自然是好。不過,丙十七號路途艱險,近日風雪又大,校尉您這身子骨……若是路上出了什麼閃失,韓某可擔待不起。”
這話看似關心,實則是更直接的拒絕與輕視。
趙紅藥眉頭一皺,正要開口,陸燼卻抬手虛按,止住了她。他臉上依舊帶著那抹讓人捉摸不透的淡笑,目光掃過韓青,又看向嚴烽:
“嚴主事,既然入了烽台司,便該履行職責。陸某雖力弱,卻也非泥捏的。查驗烽燧,分內之事。若主事允許,我願與趙副尉一同,隨韓巡查處跑這一趟。”
他將決定權交給了嚴烽,姿態放得低,決心卻表露無遺。
嚴烽看著陸燼,看著他那雙平靜眼眸深處仿佛與這身棉袍融為一體的某種東西,沉默了片刻,緩緩點頭:
“可。韓青,你準備一下,明日帶陸校尉與趙副尉,前往丙十七號烽燧巡檢。”
韓青臉色微變,似乎還想說什麼,但觸及嚴烽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終究把話咽了回去,抱拳悶聲道:“遵命!”
他狠狠瞪了陸燼一眼,轉身大步離去。
陸燼仿若未見,隻是低頭整理了一下身上深灰色的棉袍袖口。
這烽台司的水,看來比想象的要深。而這身新袍之下,暗藏的機鋒,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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