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酒館”的小小風波,如同一顆投入暗流的小石子,並未在永凍城表麵激起太大波瀾,卻在“微光”內部漾開了不同的漣漪。鴆十三那瓶“百草回春露”看似隨意,實則在某些特定的圈子裡,已然傳遞出一個微妙的信號——風隼司,或者說新立的“微光”組,開始將目光投向了城內的經濟暗戰。
接下來的幾日,彆苑內的氛圍明顯變得更加凝練而忙碌。
隼七和影九帶回的消息愈發具體,勾勒出幾條若隱若現的資金流向與幾個頻繁出入可疑商行的陌生麵孔。鴆十三則憑借著那日“仗義疏財”留下的人情,與幾家被擠壓的本地商戶建立了初步聯係,更深入地了解了他們的困境與對手的手段。
謝知味的研究似乎進入了關鍵階段,工坊內傳出的能量波動時而劇烈時而晦澀,他甚至幾次蓬頭垢麵地衝出來,抓著陸燼或鴆十三,語速極快地闡述某個理論突破,然後又一頭紮回去,留下旁人麵麵相覷。
而蒼牙,傷勢幾乎痊愈後,便不再滿足於彆苑內的活動。他開始在隼七或影九的暗中指引下,於永凍城內那些龍蛇混雜的區域獨自遊蕩。他不參與任何情報搜集,隻是沉默地觀察,用那雙屬於頂級獵食者的眼睛,記錄著這座人族雄城的繁華、脆弱與隱藏在秩序下的暗礁。偶爾,他會順手解決掉一兩個不開眼、試圖挑釁或窺探的混混眼線,手段乾淨利落,不留活口,也從不聲張。
這一夜,月隱星稀,永凍城上空籠罩著厚厚的鉛雲,預示著又一場大雪將至。彆苑內一片寂靜,隻有工坊深處隱約傳來謝知味調試陣盤的微弱嗡鳴。
陸燼結束晚課,感受著體內那依舊稀薄卻比前幾日凝實了少許的元氣,以及道爐裂痕邊緣那頑固的、微不可查的固化感,緩步走出靜室。他來到庭院中,發現蒼牙並未像往常一樣在演武場或房內休息,而是獨自坐在最高那處閣樓的飛簷之上,背對著院落,麵朝北方,那正是青木妖國的大致方向。墨綠色的身影幾乎與漆黑的屋簷融為一體,隻有偶爾因呼吸而帶起的微弱氣流,顯示著他的存在。
陸燼心中微動,沒有出聲,也未曾上去打擾。他隻是站在庭院的老樹下,仰頭看著那個沉默而孤寂的背影。北風卷著細碎的雪沫,掠過庭院,帶來刺骨的寒意。
不知過了多久,閣樓上傳來蒼牙低沉的聲音,穿透細微的風雪聲,清晰地落入陸燼耳中:
“上來。”
陸燼依言,身形微動,如一片落葉般悄無聲息地掠上閣樓,在離蒼牙數步遠的另一側飛簷上坐下。從這裡望去,永凍城大半儘收眼底,萬千燈火在嚴寒中明滅,如同掙紮求生的螢火。
蒼牙沒有回頭,依舊望著北方,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與平日桀驁截然不同的沉悶:“我們妖族,沒有你們人族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力量,血脈,領地,便是永恒的主題。”
陸燼沒有說話,隻是靜靜聆聽。他知道,這是蒼牙第一次主動提及妖族內部的事情。
“青木妖國,聽著是個整體,實則內部派係林立,爭鬥從未停止。”蒼牙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有些縹緲,“有主張固守祖地、延續古老傳統的‘守舊派’;有認為應當與人族、甚至與其他種族有限合作、汲取長處的‘開化派’;還有…像我所在的‘戰血部族’這樣,信奉絕對力量,認為唯有不斷征戰、掠奪資源,才能在日益惡劣的天地間殺出一條血路的…‘主戰派’。”
陸燼目光微凝。他雖對妖族內部有所耳聞,但如此清晰地聽一位妖族核心戰士講述,還是第一次。
“我族,世代供奉‘嘯月天狼’血脈,以勇武與獵殺為榮。”蒼牙的語氣中透出一絲深入骨髓的驕傲,但隨即又被一抹陰霾覆蓋,“但時代變了。寂滅寒潮不止侵蝕你們人族的土地,同樣也在壓縮妖族的生存空間。古老的獵場在消失,孕育靈藥的祖地也在枯萎。守舊派固步自封,開化派…哼,與弱者合作,無異於自取滅亡。”
他猛地灌了一口不知從何處摸出來的、散發著濃烈血腥氣的皮囊液體,繼續道:“部族內部,壓力很大。年輕一代渴望用戰功證明‘戰血’依舊沸騰,證明我們的道路才是正確的。長老們則需要在各大派係的博弈中,為部族爭取更多的資源和話語權。而我…”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上了一絲複雜難明的意味:“我是部族這一代‘戰血’最濃鬱的幾個後裔之一。被派來北冥作為觀察員,與其說是合作,不如說是一場考驗,一次…展示。”
“展示給誰看?”陸燼輕聲問。
“給部族內部那些質疑的聲音看,也給妖國其他派係看。”蒼牙冷笑一聲,“看看我們‘戰血部族’的戰士,是否依舊能在這片被視為人族核心的土地上,撕開局麵,攫取利益!看看我們的獠牙,是否還足夠鋒利!”
他的語氣陡然變得激昂,帶著一種被使命與期望擠壓出的暴躁:“所以我不能退!不能輸!每一次任務,每一次戰鬥,都必須贏得漂亮!要讓他們看到,‘戰血’的價值!要讓那些鼓吹合作、畏懼戰爭的軟骨頭看看,什麼才是妖族真正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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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旋即,那激昂又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般迅速泄去,化為更深沉的疲憊與一絲…迷茫。
“可是…葬雪原那一趟…”他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足以撕裂金鐵的利爪,聲音低沉下去,“你們這些人族…弱,是真的弱。但那種…配合,那種在絕境裡還不肯放棄的擰巴勁兒,還有你那種奇怪的‘燈火’…”
他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他所信奉的純粹力量至上理念,在葬雪原的經曆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個體的勇武固然重要,但智慧、協作、乃至某種超越單純破壞力的“守護”信念,同樣能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甚至能完成純粹力量無法做到的事情。
這與他自幼被灌輸的信念,產生了劇烈的衝突。
閣樓上陷入長久的沉默。隻有風雪掠過屋簷的嗚咽,以及永凍城深處隱約傳來的、代表這座城池依舊活著的種種細微聲響。
良久,蒼牙才再次開口,聲音恢複了平時的冷硬,但那份孤寂感卻並未散去:“老子跟你說這些,不是要博取同情。隻是告訴你,彆把老子當成那些腦子裡隻有肌肉的蠢貨。留在‘微光’,是因為這裡暫時還有點意思,能讓老子更快地了解你們人族的虛實,也能…找到或許能讓部族在未來的博弈中多一條路的…可能性。”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如同一座孤峰。他俯視著腳下的萬家燈火,琥珀色的豎瞳中閃爍著複雜難言的光芒。
“但如果有一天,部族的利益與你們的道路衝突…”他沒有說完,但那未竟之語中的決絕與冰冷,已然表明態度。
陸燼也站起身,與他並肩而立,望向北方那無邊的黑暗。他沒有給出任何承諾或保證,隻是平靜地說:
“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微光’存在的意義,也並非為了迎合任何一方的利益。我們隻是在做我們認為對的事,守護我們認為值得守護的東西。”
他轉頭,看向蒼牙側臉那剛毅的線條:“至於未來如何,誰又能說得準?至少此刻,我們是並肩而行的同伴。”
蒼牙哼了一聲,沒有承認,也沒有反駁。他最後看了一眼北方,身形一晃,便如大鵬般從閣樓掠下,消失在庭院的陰影中,仿佛從未上來過。
陸燼獨自留在閣樓飛簷上,任由風雪拂麵。
蒼牙的往事,像是一幅濃墨重彩卻充滿裂痕的畫卷,展露在他麵前。那不僅僅是個人命運的糾葛,更牽扯到妖族內部的激蕩與未來大陸格局的走向。
“微光”這支小小的火苗,似乎在不經意間,已然被卷入了比想象中更加宏大、更加複雜的洪流之中。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感受著心臟深處那依舊沉寂、卻仿佛因今夜這番交談而微微觸動了一下的心燈。
前路漫漫,風雨如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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