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盆裡的銀炭燃得正穩,“畢剝”的輕響在寂靜的廂房裡格外清晰。橘紅的火光舔著陶壁,將角落裡的陰影逼退,卻驅不散窗縫裡鑽進來的寒氣。林芸熹把昨日主事送的毛氈掛在門框上,粗糲的羊毛勉強能擋些穿堂風,算是給這陋室加了層聊勝於無的屏障。
她坐在墊著稻草的木凳上,指尖蘸著陶碗裡的冷水,在缺角的桌麵上輕輕勾勒。旁人看了隻會覺得是雜亂的線條,可在她眼中,這是寒淵城糧秣賬目的貪腐模型——橫線是時間軸,豎線是物資類彆,圓圈標注著異常節點,幾條斜穿的細線,正隱隱指向同一個中心點。
那個“王”字印鑒的主人,絕不止是克扣十石小麥那麼簡單。重複支取的炭火、虛增的草料損耗,這些看似零散的漏洞,串聯起來就是一條完整的利益輸送鏈。而能在傅初霽的眼皮底下操作這麼久,背後必然有更硬的靠山。
傅初霽會怎麼做?是假裝沒看見,維持表麵的穩定?還是借著她遞過去的梯子,徹底清理門戶?林芸熹的指尖停在那個中心點上,冷水在桌麵凝成一小片濕痕,像極了即將滴落的冷汗。她現在就像站在懸崖邊,往前是與虎謀皮,往後是在“試用期”後被棄如敝履。
“吱呀——”
院門外的木栓被拉開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不是昨日老仆拖遝的腳步聲,而是三道沉穩有力的步伐,帶著金屬甲葉摩擦的“窸窣”聲,徑直朝廂房走來。每一步都踩得極穩,透著軍人特有的規整與煞氣。
來了。
林芸熹神色未變,抬手用袖口擦去桌麵上的水痕,那些線條與節點瞬間消失,隻留下一片淡淡的濕跡。她剛站起身,房門就被輕輕叩響,三聲,不重,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林姑娘。”門外是昨日那位文案司主事的聲音,比上午時恭敬了數倍,尾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將軍有請。”
林芸熹拉開門栓。天光剛蒙蒙亮,青灰色的晨霧還沒散儘,院子裡站著三名全身披掛的親兵。他們穿著玄色盔甲,肩甲上刻著簡潔的“傅”字紋,腰間佩著直刀,刀鞘擦得鋥亮。三人站姿如鬆,眼神銳利得像鷹隼,掃過她時不帶絲毫溫度,渾身散發著沙場淬煉出的肅殺之氣。
文案司主事垂手站在親兵旁邊,頭埋得很低,不敢與她對視,連呼吸都放得極輕。這陣仗哪裡是“邀請”,分明是押解。林芸熹甚至能看到親兵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節微微泛白,隨時準備動手。
“帶路。”林芸熹沒有問“為何”,也沒有顯露出半分慌亂,隻是平靜地吐出兩個字,聲音清冽如晨霜。
主事連忙應了聲“是”,快步走在前麵引路。三名親兵跟在林芸熹身後,兩人並行,一人斷後,形成一個微妙的包圍之勢。穿過將軍府的側門時,林芸熹特意看了眼門房的登記冊,上麵用炭筆寫著“王監軍府,辰時三刻送炭十斤”,字跡潦草,卻與昨日賬冊上“王”字印鑒的筆跡有幾分相似。
將軍府的書房藏在中庭西側,是一座獨立的青磚瓦房,沒有雕梁畫棟,隻有屋簷下懸掛的幾串風乾的草藥,散發著苦澀的清香。推開門的瞬間,一股混合著墨錠、皮革和炭火的冷冽氣息撲麵而來,與寒淵城的粗獷氣息截然不同。
書房裡沒有奢華的擺設,四壁靠牆擺著半人高的書架,上麵整齊地碼著竹簡和幾本線裝書,書架旁掛著幾幅兵刃圖譜,畫著長槍、彎刀的鍛造細節。房間中央是一張巨大的沙盤,用青石砌成,裡麵鋪著細沙,插著小旗,清晰地刻畫出寒淵城及周邊的山川、河流、軍營位置,連城牆的厚度、城門的朝向都標注得一清二楚。
傅初霽背對著她站在沙盤前,身姿挺拔如孤鬆。他沒穿盔甲,隻穿了一身玄色常服,腰間束著寬版玉帶,黑發用一根玉簪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晨光透過高窗的窗欞,在他身上投下明暗交織的陰影,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愈發冷硬。
“昨日文案司的糧秣賬,是你理的。”他沒有回頭,聲音低沉如古鐘,在空曠的書房裡回蕩,是陳述,而非詢問。
“是。”林芸熹站在離沙盤三步遠的地方,不卑不亢。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沙盤,注意到西北方向的小旗顏色與其他不同,旁邊還刻著一個極小的“蠻”字——那裡應該是蠻族的據點。
“看出了什麼?”傅初霽終於轉過身,左手背在身後,右手輕輕搭在沙盤邊緣的木架上,指節修長,骨節分明。晨光落在他臉上,讓他深邃的五官多了幾分立體感,那雙墨黑的眸子像寒潭,深不見底,直視著她時,帶著一種能穿透人心的銳利。
“三處核心漏洞。”林芸熹語速平穩,沒有絲毫遲疑,仿佛早已將答案刻在心裡,“其一,去歲冬日炭火支取三千斤,是往年同期三倍,而去年冬季平均氣溫較往年僅低兩度,且有五戶吏員的支取記錄重複,簽字筆跡疑似偽造;其二,上月馬草報損八百石,與入庫量、騎兵營支取量核對後,差額兩百石,足夠兩百匹戰馬食用十日,報損單上的監守簽章模糊,與存檔印鑒不符;其三,四月至六月,糧食損耗逐月遞增,從每月五石增至十五石,卻無相應的黴變、鼠患記錄。”
她字字清晰,像算珠落在玉盤上,每一個數字都精準無誤,不留絲毫轉圜餘地。書房裡很靜,隻有她的聲音和炭盆裡偶爾迸出的火星聲。
傅初霽的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又舒展開。他踱步上前,玄色的衣擺掃過地麵,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卻讓空氣裡的壓迫感愈發濃重。“你可知,這些漏洞牽扯到何人?”他停在她麵前,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如實質般壓在她肩頭。
“不知。”林芸熹迎上他的目光,神色坦然,“我隻負責核對賬目,找出異常。至於異常背後的人,是將軍需要判斷的事。”她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隻做發現問題的“審計員”,不做裁決是非的“法官”。這是智慧,更是在權力漩渦中自保的法則。
傅初霽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冷硬,快得像錯覺。“王監軍。”他吐出三個字,聲音裡沒有絲毫波瀾,卻帶著刀光劍影的凜冽,“朝廷派來的監軍,也是舊黨安插在寒淵城的釘子,專門盯著本將軍的一舉一動,時不時還會克扣軍需,給本將軍使絆子。”
林芸熹的心頭猛地一凜。她猜到背後的人身份不簡單,卻沒料到是監軍——那是朝廷的耳目,直接對京城負責。她這個意外闖入的“賬房先生”,瞬間被卷入了朝堂黨爭的漩渦中心,一個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本將軍給你兩個選擇。”傅初霽的聲音更沉了,帶著一種金鐵交鳴的冷硬,“一,把你發現的東西爛在肚子裡,繼續當你的透明人。本將軍可以保證,一月之內,你衣食無憂,寒淵城沒人敢動你。”
“二呢?”林芸熹幾乎沒有任何遲疑,直接問道。她清楚地知道,“透明人”的日子看似安穩,實則是慢性死亡——一個月後,她沒有了利用價值,還是會被傅初霽拋棄。
傅初霽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乾脆,連猶豫都沒有。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二,把你發現的所有證據整理成冊,一筆一筆,釘死他。但從你交出冊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徹底站在了舊黨的對立麵。在寒淵城,除了本將軍,沒人能護你。京城那邊的舊黨,也會視你為眼中釘。”
這哪裡是選擇,分明是一場豪賭。賭傅初霽清理舊黨的決心,賭她自己的審計能力足夠“釘死”王監軍,賭她在這場博弈中能展現出無可替代的價值。
書房裡的空氣徹底凝滯了,落針可聞。炭盆裡的火星“啪”地一聲炸開,濺起一點橘紅的火星,很快又熄滅在冰冷的地麵上。林芸熹能感覺到傅初霽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審視,帶著評估,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她抬起頭,眸光清亮,映著窗外滲進來的晨光,竟有種洞穿人心的力量。“我選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