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慶之侄兒沈文秀,受命為青州刺史,啟行時前跪在沈慶之麵前勸道:“前日江夏王一家滿門抄斬,昨日柳元景將軍又被誣謀反,這朝堂早已是羅網密布。您是三朝元老,又是先帝托孤重臣,陛下此時雖念及幾分舊情,可若等他徹底動了殺心……”
沈慶之坐在紫檀木太師椅上,枯瘦的手指輕輕摩挲著案上的青銅鎮紙。那鎮紙上刻著“忠貞”二字,是孝武帝親賜的物件,邊角早已被歲月磨得圓潤。他望著侄兒顫抖的肩膀,渾濁的雙眼裡泛起一層水霧,良久才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文秀,你還記得你祖父臨終前說的話嗎?”
沈文秀一怔,淚眼婆娑地抬頭。
“咱們沈家世代為將,從太武帝時便鎮守邊疆,靠的不是趨炎附勢,是一顆對朝廷的赤誠之心。”沈慶之緩緩起身,扶著案幾的手微微發顫。“先帝駕崩前握著我的手,讓我輔佐新君,護佑大宋江山。如今陛下雖行事乖張,可終究是劉氏宗親,我若帶頭謀反,如何對得起先帝的托付?”
“可陛下早已不是明君啊!不值得輔佐!”沈文秀猛地抬頭,眼眶通紅的說道。
沈慶之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殿外傳來早鶯的啼鳴,晨光從雕花窗欞裡斜射進來,在他花白的胡須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我八十歲了,活夠了。可沈家不能斷了根,青州地處邊境,是抵禦北魏的屏障,你去了那裡,手握兵權,既能保境安民,也能遠離京城的是非。”他從懷中掏出一個油布包裹,層層解開,露出一枚虎形兵符。
兵符是青銅鑄就的,巴掌大小,虎首怒目圓睜,虎口大張露出獠牙,隻是經年累月的摩挲讓棱角都變得光滑。沈文秀接過兵符時,隻覺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握著千斤重擔。兵符上還殘留著叔父掌心的溫度,混雜著淡淡的汗味與銅鏽氣息。
“這是元嘉三十年我平定蠻夷時,先帝親賜的調兵符。”沈慶之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悠遠:“當年我率三千精兵直搗蠻寨,七戰七捷,先帝握著這枚兵符說‘沈將軍之勇,可比猛虎’。如今我把它給你,不是讓你擁兵自重,是讓你記住,沈家的兵,是用來保大宋百姓的,不是用來爭權奪利的。”
沈文秀攥緊兵符,看著叔父佝僂的脊背,那脊背曾是他童年最堅實的依靠,如今卻像秋風中的枯竹,仿佛隨時會折斷。他知道再說什麼都無濟於事,這位八十歲的老人心裡,裝著的始終是“忠貞”二字。
“侄兒……遵命。”沈文秀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撞在青磚上發出悶響。“請叔父務必保重,侄兒在青州為您祈福。”
起身時,他看見叔父轉身走向窗前,晨光勾勒出老人單薄的剪影,銀絲般的白發在風中微微顫動。沈文秀再也忍不住,猛地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府門,淚水模糊了雙眼,連身後管家“少爺慢走”的呼喚都沒聽見。府門外的石獅子在晨光裡張著大口,像是要吞噬掉這最後的溫情。
沈文秀離京的第三日,宣光殿的內侍李福全便捧著個描金漆盒,帶著四名禁軍來到了沈府。
這日正是沈慶之的八十壽辰,府裡原本張燈結彩,廊下掛著親朋好友送來的壽聯,廚子們在廚房忙著燉壽桃羹,管家指揮著仆役們擦拭門庭。沈慶之穿著一身嶄新的緋色朝服,頭戴進賢冠,正坐在正廳裡看孫子們寫壽字。
聽見門房通報“宮裡來人”,沈慶之的手微微一頓。按例,重臣壽辰宮中會賜宴,可往日都是上午派光祿寺的官員前來,從未有內侍帶著禁軍上門的道理。他放下手中的狼毫,對身後的沈文叔使了個眼色:“去看看。”
沈文叔剛走到月洞門,就見李福全帶著人徑直闖了進來。那內侍穿著一身石青色的錦袍,臉上掛著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目光像毒蛇一樣掃過廳內的擺設。四名禁軍腰佩長刀,麵無表情地站在門口,把住了出入的要道。
“太尉大人,大喜啊。”李福全拖著長腔,從漆盒裡取出一卷明黃的聖旨,說道:“陛下念您勞苦功高,特賜禦酒一壺,祝您福壽安康。”
沈文叔“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道:“李公公!家父一生為國征戰,從無二心!元嘉末年抵禦北魏,孝建年間平定叛亂,哪次不是身先士卒?求您回稟陛下,收回成命啊!”
沈慶之緩緩起身,朝服上的盤領方心曲領隨著動作輕輕晃動。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文叔,退下。”
“爹!那是毒酒啊!”沈文叔抬頭,淚水混著鼻涕淌了滿臉。
“陛下的恩賜,豈能推辭?”沈慶之整理了一下朝服的褶皺,對著聖旨深深叩首:“老臣沈慶之,謝陛下隆恩。”
李福全眼中閃過一絲詫異,似乎沒想到這老頭竟如此順從。他示意身後的小太監呈上酒壺,那是個羊脂白玉壺,壺身雕刻著纏枝蓮紋,壺嘴是銜著寶珠的龍頭,一看便知是宮中珍品。
“老臣有個不情之請。”沈慶之望著李福全:“能否讓老臣再拜一拜先帝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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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全愣了愣,隨即笑道:“陛下有旨,滿足太尉最後一個心願。”
家人慌忙取來孝武帝的畫像,那是幅工筆重彩畫,畫中的孝武帝穿著十二章紋的龍袍,麵容威嚴,目光如炬,仿佛正俯視著眾生。沈慶之望著畫像,忽然笑了,笑聲裡帶著哽咽,老淚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淌下來:“先帝啊先帝,臣無能,沒能看好您的江山。您在位時,雖有北伐失利之憾,卻也讓百姓安穩度日,可如今……”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化作一聲長歎,像風中殘燭的最後一點微光,悠悠消散在空曠的廳堂裡。沈慶之舉起那隻羊脂白玉壺,壺身冰涼,卻映出他蒼老的麵容,皺紋如溝壑縱橫,鬢發似霜雪覆頂。他對著孝武帝的畫像遙遙一敬,玉壺微微傾斜,澄澈的酒液在壺中輕輕晃動,映出畫像上先帝威嚴的眉眼。
百感交集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是元嘉末年隨先帝征戰的熱血,是孝建年間平定叛亂的豪情,是受托孤時的鄭重承諾,更是如今眼睜睜看著江山崩壞的無力……他閉了閉眼,睫毛上沾著的淚珠滾落,砸在壺身上,碎成細小的水花。
廳堂角落裡,站著個麵無表情的身影,正是他的另一個侄兒沈攸之。此人雖與沈慶之同出一族,卻向來隻認君命不認親情,此刻見沈慶之捧著毒酒遲遲不動,眉頭猛地一皺,以為叔父要抗旨不從。他眼底閃過一絲狠戾,悄悄後退半步,伸手抄起旁邊案上的錦被,那是家人為賀壽準備的新被,繡著鬆鶴延年的紋樣,此刻卻成了催命的利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