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鎮中學的土操場還沒乾透,雨後的泥腥味混著教室後牆的艾草香飄進行政樓,卻衝不散政教處辦公室裡那股子緊繃的氣息。主任趙守業的辦公桌後,牆上釘著張泛黃的《中小學德育工作規範》,桌角堆著半尺高的紅色封皮文件夾,最上麵那本《青石鎮中學班級管理細則2024修訂版)》,封皮被他的拇指磨出了毛邊。
周一早自習剛下,初一2)班班主任劉春燕就攥著沾了點粉筆灰的《班級衛生周報表》站在門口,鞋尖還沾著從宿舍區過來的泥點。這是她第三次來交表了——第一次趙守業說“宿舍床鋪整理”欄沒寫清“被子棱角是否對齊床沿三厘米”,打了回來;第二次補上了,又被指出“廁所清掃記錄沒標注‘拖把擰乾程度’,是‘滴水’還是‘不滴水’,必須寫明白”。
“趙主任,這是改好的。”劉春燕把紙遞過去,聲音比平時低了些。她班裡有三個學生是留守兒童,上周負責廁所清掃的男孩張強,奶奶突然生病,他連著兩天請假,清掃記錄是她代填的,哪能說清拖把擰得乾不乾淨?
趙守業沒抬頭,老花鏡滑到鼻尖,紅筆在紙上戳得“沙沙”響。“劉老師,你看這裡。”他指著“校園責任區除草”那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泛著白,“細則第47條寫得明明白白,除草要‘連根拔除,土坑深度不低於五厘米’,你隻寫了‘已除草’,怎麼證明你拔乾淨了?”
劉春燕攥著報表的手緊了緊,紙邊被指甲掐出印子:“趙主任,那片草剛冒頭,孩子們用手拔的,土坑確實沒量……而且這幾天忙著準備期中考試,能不能先通融下?”
“通融?”趙守業終於抬眼,眼神像校門口那棵老槐樹的皮,硬邦邦的,“製度就是製度,差一厘米都不行。你是班主任,更得帶頭守規矩。回去讓學生補量,補完再交,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劉春燕走出辦公室時,正好撞見初二1)班班長王強,背著個洗得發白的帆布包,懷裡抱著一摞《班級紀律日誌》,眼睛紅紅的。王強家在山那頭,每天要走四十分鐘山路來上學,今早為了趕在交表截止前再來一趟,早飯都沒吃。
“劉老師,”王強的聲音帶著哭腔,從懷裡抽出一頁日誌,“我們班的日誌交了四趟了,趙主任說上周三的‘遲到記錄’裡,沒寫清我遲到時‘是不是跑著進教室的’,隻寫了‘七點十分到’,不行。還有上周的‘自習講話記錄’,沒標注‘講話時有沒有同學回頭看’,也得重寫。”
劉春燕歎了口氣,摸了摸王強的頭。這半個月來,趙守業新訂的《細則》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把全校六個班的班主任和班乾部都裹得喘不過氣。細則裡有兩百多條規定,小到黑板擦要“斜放於黑板左下角,刷毛朝裡,與黑板邊框呈45度角”,大到班會課要“先唱校歌,再念三條細則,最後總結上周扣分情況,每個環節不能少一分鐘”;連學生的作業本,都得“用藍黑鋼筆寫,字跡高度不超過格子的三分之二,錯字要畫橫線,不能塗墨團”。
最折騰人的是“材料提交規範”。所有表格必須用趙守業從鎮文教辦領的a4紙——鎮上文具店隻有作業本,老師們隻能托去縣城開會的同事帶;字跡必須是正楷,有一個連筆都要重寫;裝訂的訂書釘,得“釘在左上角,距離紙邊1.5厘米,上下兩個釘要對齊,誤差不能超兩毫米”。上周初三1)班的班主任老周,因為訂書釘偏了三毫米,被趙守業要求拆了重訂,那一摞三十多頁的《安全責任書》,老周用剪刀拆了快一小時,手指被劃得全是小口,血珠滲到紙角上,又得重新抄。
這事傳到副校長李紅梅耳朵裡時,她正在給學生批改作文。老周紅著眼眶把拆得散架的責任書放在桌上,李紅梅看著那些歪歪扭扭的訂書釘孔,心裡堵得慌。她找過趙守業兩次,第一次說:“老趙,山裡的孩子和老師都不容易,有些規定能不能靈活點?比如那個訂書釘,差幾毫米不影響啥……”
趙守業當時正用尺子量著一張報表的頁邊距,頭也沒抬:“李校長,沒有靈活一說。我當政教主任三十年,就靠‘規矩’兩個字。你看鎮上中心小學,就是因為規矩不嚴,去年評文明校園沒評上。我們青石鎮中學,不能輸!”
第二次李紅梅帶著幾個班主任的意見去,說學生忙著補材料,連背書的時間都少了,能不能減少點表格數量。趙守業把《細則》往桌上一拍,聲音提高了八度:“材料是用來監督的!沒材料,怎麼知道老師管沒管班?學生守沒守紀律?你是副校長,得站在學校的角度想,不能光心疼他們!”
李紅梅沒話說了。她知道趙守業不是壞心,當年學校條件差,是他跑遍各個村子拉讚助,修好了漏水的教室;但也正是這份“認死理”,讓他把“規矩”變成了壓在所有人身上的石頭。
周五下午,縣裡要來人檢查“校園規範化管理”,趙守業提前兩天就帶著政教處的人查班級。查到初一2)班時,他蹲在教室後排,用尺子量了量窗台的灰塵,又翻了翻學生的抽屜——張強的抽屜裡放著個裝著草藥的布包,是給奶奶熬藥用的,趙守業皺著眉:“抽屜裡隻能放課本和作業本,這草藥包不符合規定,讓他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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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春燕急了:“趙主任,張強奶奶臥病在床,他中午要回家熬藥,帶在身上方便……”
“方便也不行。”趙守業直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細則第82條,學生個人物品不得帶入教室。要麼帶回家,要麼沒收。”
張強站在旁邊,眼圈紅紅的,手裡攥著布包的帶子,指節都泛白了。劉春燕看著他,又看了看趙守業,突然覺得鼻子發酸——這所山坳裡的初中,大部分學生都是留守兒童,老師們不僅要教書,還要幫著照顧孩子的生活;可現在,卻要為了那些冷冰冰的條款,讓孩子受委屈。
那天晚上,李紅梅去找了校長老鄭。老鄭正在辦公室裡修台燈,燈泡是從鎮上廢品站撿的,用了三年多。“老趙的事,我知道。”老鄭歎了口氣,把螺絲刀放在桌上,“他年輕的時候,因為學校沒規矩,學生打架沒人管,家長鬨到縣裡,他差點被撤職。從那以後,他就把‘規矩’看得比啥都重。”
“可也不能這樣啊。”李紅梅坐在椅子上,聲音有點啞,“這兩周,王強為了補日誌,每天放學都留到天黑,他爸媽以為他在學校惹事,昨天還來學校問;老周的手還沒好,今天又在抄材料;張強因為草藥包的事,下午上課都沒精神……”
老鄭沉默了很久,看著窗外的老槐樹,葉子在風裡晃來晃去。“明天縣裡來人,先應付過去。”他頓了頓,又說,“等檢查完,我找老趙聊聊。規矩是要守,但不能讓規矩把人困住,尤其是在咱們這樣的農村學校。”
第二天縣裡的檢查組來了,趙守業拿著厚厚的材料,一條一條地念給檢查組的人聽,從黑板擦的擺放角度,到學生作業本的字跡高度,說得清清楚楚。檢查組的人點點頭,說:“趙主任管理得很細致,值得其他學校學習。”
趙守業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把材料整理好,小心翼翼地放進紅色文件夾裡。可他沒看到,檢查組走後,劉春燕拿著張強的草藥包,在辦公室裡安慰著哭鼻子的張強;王強背著帆布包,又一次走進了政教處,手裡拿著改了第五遍的《班級紀律日誌》;老周坐在辦公桌前,手指上貼著創可貼,正在抄新的《安全責任書》——剛才檢查組說,上次的材料因為紙邊有點卷,得重新抄一份。
山坳裡的風從窗戶吹進來,掀動了桌上的《細則》,第47條“除草土坑深度不低於五厘米”的字跡,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劉春燕看著窗外,心裡想著:什麼時候,這些規矩能多一點溫度,少一點冰冷的刻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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