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京的清晨，籠罩在一種異樣的平靜之下。昨日驚蟄的旨意已傳遍六部，兵部、戶部乃至工部，都像被抽打的陀螺般瘋狂運轉起來，為七日後的誓師做準備。然而，在這表麵的喧囂之下，一股冰冷的暗流，正悄然湧向皇宮深處。
養心殿內，龍涎香依舊濃得嗆人，卻壓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藥石苦澀。蔣毅半倚在龍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明黃錦被，臉色比昨日更加灰敗，深陷的眼窩周圍是濃重的青黑色。他閉著眼，胸膛的起伏微弱而艱難，仿佛隨時會停止。高肅卿垂手侍立一旁，鴉青色的官袍襯得他臉色也格外凝重，唯有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偶爾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光。
“陛下，”一名小太監碎步趨近，聲音壓得極低，“大元帥方先覺，奉旨覲見。”
榻上的蔣毅眼皮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睜開，隻是從喉間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嗯”。
沉重的殿門被無聲推開，一身玄鐵重甲的方先覺邁步而入。甲葉摩擦發出冰冷而肅殺的低鳴，靴底踏在光滑如鏡的金磚上，每一步都沉穩如山。他解下佩劍交給殿門處的金吾衛，走到龍榻前十步處，單膝跪地，甲胄與金磚碰撞，發出金鐵交擊般的鏗鏘之音。
“臣，方先覺，叩見陛下。”
聲音不高，卻帶著金戈鐵馬的穿透力，在這死寂的殿宇中回蕩。
蔣毅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眼眸依舊深陷，布滿了血絲，疲憊不堪，但當目光落在階下跪著的玄甲身影上時，仿佛有微弱的火星一閃而逝。他吃力地抬起一隻手，虛扶了一下，聲音嘶啞而微弱：“愛卿……平身……賜座……”
高肅卿親自搬過一個繡墩，放在方先覺身後。可他並未立刻坐下，他的目光快速掃過皇帝灰敗的臉色、唇邊未擦淨的血痕，最後落在皇帝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上。高肅卿那份“勘誤圖”帶來的冰冷疑雲，此刻在胸腔中劇烈翻騰。玄鐵麵甲下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機括，瞬間掃過龍榻上的帝王——那灰敗的臉色、深陷的眼窩、枯瘦的手腕，無一不昭示著生命的急速流逝。然而，當他的目光與蔣毅那看似渾濁、實則深不見底的眼眸短暫相接時，心頭猛地一凜！那眼底深處，絕不僅僅是一個病弱垂死之人應有的茫然，而是一種……近乎冰封的、洞悉一切的冷靜！
“陛下龍體……”方先覺開口，聲音帶著武將特有的沉厚關切。
“無妨……”蔣毅打斷他，又是一陣壓抑的低咳，明黃的帕子迅速掩住口唇，待放下時，帕子邊緣已染上刺目的新紅。他喘息著，目光卻緊緊鎖住方先覺，嘴角扯出一個近乎虛弱的弧度，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老毛病了。倒是愛卿，驚蟄在即，大軍開拔在即，朕……有些話，想當麵囑咐。不過，在此之前，……大元帥準備得如何了。”
“回陛下，”方先覺微微垂首，聲音沉穩，“兵部方略已定，糧秣器械正加緊調運。臣與蒙毅將軍已反複推演，必不負陛下所托，犁庭掃穴，蕩平大金！”他刻意加重了“兵部方略”四字，目光如電，不著痕跡地掠過侍立一旁的高肅卿。後者眼觀鼻，鼻觀心，如同入定。
“好……好……”蔣毅的聲音更虛弱了，仿佛隨時會斷氣，他艱難地側了側頭，看向高肅卿，“高卿……將……將朕……預備賜予……大元帥的……那匣……老山參……拿來……”
“臣遵旨。”高肅卿躬身退下，步履無聲。
殿內隻剩下君臣二人，以及幾個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小太監。空氣仿佛凝固了，隻有蔣毅艱難的呼吸聲和更漏單調的滴答。
蔣毅的目光再次落在方先覺身上，這一次，他眼中那層渾濁的霧氣似乎散開了一些，露出底下深藏的、令人心悸的鋒芒。他枯瘦的手指，極其緩慢地、用儘力氣般，在錦被上劃動了幾下——那軌跡，赫然與高肅卿密信中“黑水河穀”的標記輪廓極其相似！
方先覺瞳孔驟然收縮！玄鐵護腕下的肌肉瞬間繃緊！
緊接著，蔣毅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那口型，方先覺看得分明：
“何……平……通……敵……”
四個無聲的字，如同四道驚雷，狠狠劈在方先覺的心頭！最後一絲疑慮，如同陽光下的薄霧，瞬間消散！皇帝陛下，不僅知情，而且親口確認了！高肅卿的情報，千真萬確！那驕傲文脈的化身，帝國的丞相，真的將靈魂賣給了北方的豺狼！
一股難以言喻的怒火混合著冰冷的殺意，瞬間席卷方先覺全身。玄鐵護腕因他握拳的力道而發出低沉的嗡鳴。他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如焚，迎上蔣毅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閃爍著決絕與信任的眼眸。
無需言語！一切儘在不言中！
蔣毅看著他，眼中那絲銳利的光芒更盛，仿佛穿透了方先覺內心的風暴。他緩緩道：“愛卿不必……驚疑。何平……老狗，”他吐出這個稱呼時，帶著刻骨的寒意，“他支持朕登基，不過……是看朕年少……體弱……且……平庸，好……操控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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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嘴角那抹虛弱而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現，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嘲弄：“他以為……朕是病貓，隻會咳血……卻不知……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血沫再次溢出嘴角。身旁的小太監連忙上前，卻被蔣毅抬手製止。
他喘息著，目光卻死死鎖住方先覺，那眼神深處，仿佛有沉睡的巨龍在蘇醒：“朕的……曾祖父……武帝……當年……也曾……咳咳……示敵以弱……方帥……可知？”
方先覺心頭劇震！武帝！帝國史上最傑出的皇帝，開疆拓土，威震大陸！蔣毅陛下……竟以武帝自比？！這絕非一個平庸懦弱、隻會咳血的病秧子能說出的話！這一瞬間，方先覺明白了。陛下並非無能，而是在這波譎雲詭的朝堂之上，用這身病骨，演了一出瞞天過海的“病虎”戲碼！若非這該死的病體拖累……
一股混雜著敬佩、悲憤與決絕的情緒在方先覺胸中激蕩！他霍然起身，再次單膝重重砸在金磚之上，玄甲鏗鏘：“陛下！臣……明白了！”
他抬起頭，目光如炬，直視龍榻上的年輕帝王，每一個字都斬釘截鐵，擲地有聲：“方氏一族，世代沐浴皇恩！先祖隨太祖開疆，血染戰旗！臣方先覺在此立誓，生為陛下臣，死為帝國魂！陛下劍鋒所指，便是臣效死之地！何平老賊，勾結外敵，禍亂朝綱，罪該萬死！大金蠻夷，侵我國土，殺我子民，罪不容誅！臣，方先覺，必率帝國兒郎，以雷霆之勢，蕩平醜類！以彼之血，祭我旌旗！此心此誌，天地可鑒，日月可昭！”
誓言在殿內回蕩，帶著鐵血男兒的忠貞與無畏。
蔣毅看著他，眼中那冰封般的冷靜終於徹底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帶著托付與期許的暖意。他微微頷首，臉上竟泛起一絲病態的紅暈，仿佛方先覺的誓言給他注入了力量。
“好……好……”蔣毅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是激動，也是欣慰。“朕……信你。”
他喘息片刻，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前方戰事……朕……全權付與愛卿！黑水河穀……是陷阱……亦是……戰機！如何破局……朕……不問過程……隻看……結果！何平……這條老狗……和他背後的大金……朕……要他們……死無……葬身之地！”
“臣，遵旨！”方先覺沉聲應道，眼中燃燒著熊熊戰意。
“至於……朕的安危……”蔣毅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弧度，“愛卿……不必掛懷。”他目光轉向高肅卿離開的方向，又仿佛穿透殿牆，看向宮城之外，“蒙毅……是朕的妹夫，這把快刀……朕……已留在身邊。長安京……這潭水……再渾……也翻不了天！朕……自有……安排。你……隻管……安心……去……對付……那群……蠻子！”
“是！”方先覺心中最後一絲擔憂也因皇帝這篤定而帶著殺伐之氣的話語而消散。他深知蒙毅的悍勇與對皇帝的忠誠，更明白蔣毅此刻展現出的深沉心機絕非易與之輩。陛下，在後方，同樣布下了一張網！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高肅卿捧著一個紫檀木匣回來了。
蔣毅眼中的鋒芒瞬間斂去，重新被疲憊和渾濁覆蓋。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仿佛要將心肺都咳出來，斷斷續續地道：“愛卿……此去……塞北苦寒……這……這株百年老參……是……是父皇……當年賜予朕的……你……帶著……保重……身體……務必……凱旋……”話語間充滿了對臣子的倚重與關切，更帶著一種英雄遲暮、托付江山的悲涼。
方先覺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雙手接過木匣，聲音沉穩而鏗鏘，帶著不容置疑的忠誠：“陛下厚恩，臣萬死難報！方氏一門，世受皇恩，此心此身，皆為陛下與帝國！臣此去，必踏破蘇赫巴爾斯，斬儘大金蠻酋，揚我帝國天威！定不負陛下所托！”他刻意提高了聲音，確保殿門外的人也能隱約聽見。
“好……好……朕……信你……”蔣毅似乎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揮了揮手，“去吧……莫要……耽誤……軍務……”
“臣，告退！陛下保重龍體！”方先覺深深叩首，捧著木匣，轉身大步離去。玄甲鏗鏘，背影如山嶽般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