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萬餘人……
二十八萬大軍!踏平齊魯、意氣風發的北方集團軍!如今,隻剩下這兩萬丟盔棄甲、饑寒交迫、士氣儘喪的殘兵敗將!
武陽關下將士們的血肉……關外伏擊圈裡無數袍澤的屍骸……還有……荀公若最後那凝固著悲憫與無奈的眼神,咽喉上那支顫動的箭羽……
一幕幕慘烈的畫麵,巨大的痛苦和更巨大的恥辱感,時刻噬咬著他的五臟六腑!
“嗬……嗬嗬……”劉武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他狠狠一拳砸在身側冰冷的岩石上!
砰!
指骨瞬間皮開肉綻,鮮血淋漓!劇烈的疼痛卻絲毫無法抵消心頭的萬分之一!
“殿下!保重身體啊!”季子文驚呼,連忙想上前查看。
劉武粗暴地推開季子文伸過來的手。
他通紅的眼睛裡燃燒著近乎瘋狂的火焰,是悔恨,是暴怒,是毀滅一切的衝動!他盯著季子文,又緩緩掃過周圍那些麻木而疲憊的士兵的臉。
都是他!都是他的剛愎自用!都是他的一意孤行!為了那該死的功勳,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太子之位!他聽不進荀公若的泣血忠告,親手將大軍,連同他最倚重的謀士,一起推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辜負了父皇的信任!辜負了這些追隨他出生入死的將士!他罪該萬死!
瞬間,劉武眼中的火焰漸漸熄滅,隻剩下兩潭深不見底的死水。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看著身上這件沾滿泥汙的鎧甲。
然後,在季子文和周圍幾名軍官驚愕的目光中,劉武開始動作。
他解開了肩甲的係帶,冰冷的金屬甲葉發出沉悶的摩擦聲。然後是胸甲、臂縛、護腰……一件件曾經光鮮亮麗、此刻卻沾滿血汙和恥辱的鎧甲部件,被他沉默而堅定地卸下,隨手丟棄在身邊的雪地上。
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隻穿著單薄內襯的身體,刺骨的寒意讓他微微打了個寒顫,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隻有一片近乎石化的平靜。
當最後一件鎧甲被卸下,劉武挺直了脊背,雖然消瘦卻依舊帶著皇子的凜然氣度。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落在跪在身前的季子文臉上。
“季將軍。”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帶上剩下的人,退回齊魯。”
季子文的眼中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又被巨大的恐懼和某種不祥的預感籠罩!“殿下!您……”
“聽令!”雖然此刻劉武十分狼狽,但仍帶著皇子的威嚴,瞬間壓下了季子文後麵的話,“收攏殘兵,整頓秩序,以最快速度,退回齊魯!依托城池,固守待援!保存……這點最後的種子!齊魯……是我們打下來的根基。糧草尚可支撐。守住它,等待……中央集團軍和南方集團軍的消息。”
季子文渾身劇震!劉武的這番話,平靜得可怕,更透著一股交代後事的絕然!他膝行一步,不顧一切地抓住劉武的褲腳,聲音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殿下!不可!萬萬不可啊!您要跟我們回齊魯!您是主心骨!沒有您,軍心就徹底散了!殿下!我們還有機會!隻要退回齊魯……”
“是啊殿下!您不能丟下我們!”
“殿下!求您了!”
“我們誓死追隨殿下!”
周圍幾名同樣傷痕累累的軍官也瞬間明白了什麼,臉色煞白,紛紛撲倒在地,朝著劉武砰砰磕頭,額頭撞在冰冷的凍土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們嘶聲哭求著,聲音在山穀中回蕩,充滿了絕望和哀求。
劉武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風雪吹拂著他散亂的黑發,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消瘦卻依舊挺拔的輪廓。
他看著腳下這些磕頭如搗蒜、眼淚橫流的將領,眼神深處,似乎有什麼東西波動了一下,但卻轉瞬即逝。
“夠了!”劉武抽出腰間的佩劍!
嗆啷!
冰冷的金屬摩擦聲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刺耳!
劍鋒在空中劃出一道淒冷的弧線,直指跪地的季子文等人!
“本宮已經做出了命令!難道你們要抗命不成?!”劉武的聲音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冰錐般砸下,“即刻執行軍令!帶兵,退回齊魯!誰敢再言半句,就像這塊石頭!”
話音未落,他手腕一翻,利劍劈向身旁那塊巨大的岩石!
鏘!
火星四濺!
堅硬的花崗岩竟被這飽含決絕之力的一劍,硬生生劈開一道深深的裂痕!碎石簌簌滾落!
跪在地上的季子文和眾將領渾身一顫!哭聲和哀求聲戛然而止!他們驚恐地看著岩石上那道猙獰的劍痕,又抬頭看向持劍而立的劉武。
那眼神裡,是皇子的威嚴,是統帥的決斷,更是一種不容置疑的赴死之意!
深沉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季子文。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卻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明白了,殿下不是在命令,而是在訣彆,他想要保留自己作為北明大皇子最後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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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悲痛和無力感瞬間籠罩了他。他深深垂下頭,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雪地上,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無聲的淚水混合著臉上的血汙,大顆大顆地砸落在雪裡,洇開深色的痕跡。
他不再哀求,隻是用儘全身力氣回應:“末將……季子文……領命!”
另外幾名軍官也明白了,他們停止了哭求,隻是將頭埋得更低,身體在寒風中抑製不住地顫抖。
劉武的目光緩緩掃過他們,最後落在那兩萬殘兵身上。那些麻木絕望的士兵,似乎也被這冰冷的決絕和岩石上的劍痕所震懾,許多人下意識地挺直了些佝僂的脊背,茫然地望向他們的統帥。
劉武深吸一口氣,緩緩收回劍,劍尖斜斜指向地麵,粘稠的血珠順著劍脊緩緩滑落,滴在潔白的雪地上。
“去吧。”他的聲音恢複了平靜,甚至帶著疲憊和解脫,“活下去。替本宮……替死去的兄弟們……守住齊魯。”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緩緩轉過身,麵朝著無名穀幽深的出口方向。
風雪吹拂著他單薄的背影,那身影在蒼茫的雪穀中顯得異常孤獨,卻又帶著即將解脫的平靜。
季子文抬起頭,看著劉武決絕的背影,踉蹌著站起身,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血汙,強迫自己挺直幾乎被悲痛壓垮的脊梁。
他轉向那些茫然無措的士兵,用儘全身力氣,發出嘶啞卻清晰的命令:
“傳令!全軍集結!目標——齊魯!出發!”
……
武陽關。
最高處的城樓殘骸上,梁子令負手而立,臉上的金屬麵甲早就卸下,露出一張任何表情的臉。深邃的目光越過關城下那片屍山血海、焦土殘骸,投向東北方無名穀的方向。那裡,是北明殘兵撤離的方向。
副將快步登上城樓,在梁子令距離身後的數步處停下,躬身抱拳:“稟將軍!伏擊戰果清點完畢!初步統計,斬殺北明潰兵一萬三千餘人,俘獲輕重傷員兩千餘!劉武殘部主力約兩萬人,已倉惶逃跑!是否派輕騎追擊?我們必定……”
“不必了。”梁子令的聲音淡淡響起,打斷了副將的話。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風雪的嗚咽。
副將愕然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不追?這可是徹底殲滅北明軍隊,立下不世之功的絕佳機會!以將軍往日斬草除根的作風……
梁子令沒有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那片被風雪籠罩的遠方。他的腳下,是崩塌焦黑的城牆,是凝固的暗紅血跡,是折斷的北明軍旗旗杆。更遠處,帝國士兵們正在清理戰場,將雙方陣亡者的屍體分開,一具具抬下。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些倒在衝鋒路上、倒在火海裡、倒在箭雨下的北明士兵的屍體。他們大多保持著戰鬥的姿態,有的緊握著卷刃的刀劍,有的身中數箭依舊怒目圓睜,有的被燒成焦炭卻依舊死死扼著帝國士兵的喉嚨……
梁子令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他緩緩抬起手,動作有些僵硬地撫過自己胸前的鎧甲。
鎧甲上,一道深刻的斬痕清晰可見。這是劉武最後在豁口內瘋狂衝殺時留下的印記。那一劍的力量和速度,遠超他的預估,若非親兵拚死一擋,後果不堪設想。
他又想起了那些頂著滾木礌石、沸油金汁,踏著袍澤屍體,依舊嘶吼著向上攀爬的身影;想起了陷入絕境後,劉武身先士卒、硬生生在帝國防線上撕開血路的瘋狂;想起了最後關頭,那些親衛用血肉之軀為劉武擠出生路的決絕……
這支軍隊的韌性,那個年輕皇子的凶悍,還有那些普通士兵在絕境中爆發出的戰鬥意誌,都遠遠超出了他戰前的推演。
冷酷如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他征戰半生,遇到的少有的、值得在戰報上提一句的對手。
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在梁子令的心底漾開一圈微瀾。是棋逢對手的認可?是對純粹軍人血性的敬意?還是對強大敵人隕落的一絲惋惜?
他緩緩放下手,轉過身。目光掃過副將臉上尚未褪去的驚愕,最終落在他手中剛剛擦拭乾淨的佩劍上。
梁子令伸出手,動作沉穩地接過自己的佩劍。冰冷的劍柄入手,熟悉的觸感傳來。他屈起手指,指腹緩緩拂過那光滑如鏡的劍脊。劍身上,似乎還殘留著斬殺北明士兵時濺上的血點。
他沉默地擦拭著,動作專注而緩慢,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
副將屏住呼吸,不敢打擾,隻是心中的疑惑越滾越大。
許久,梁子令停下動作。他將佩劍緩緩歸入腰間的皮鞘,發出一聲輕微的“哢噠”輕響。
然後,他抬起眼,望向關城下那片正在被帝國士兵默默收斂的北明士兵的屍骸。風雪卷起他們殘破的軍服碎片。
梁子令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地響起:“傳令,全軍休整。不必追擊。”說到這裡,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沉默收殮的士兵:“厚葬,北明陣亡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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