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內,死寂無聲。
隻有牛油火把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聲,以及法孝直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在空曠的空間裡反複回蕩,撞在冰冷的鎧甲和巨大的沙盤上,又反彈回來,顯得格外刺耳和窒息。
薛嶽背對著法孝直,一動不動。
但他扶在沙盤邊緣的手,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顫抖著,暴露了他內心遠非表麵那般平靜。
蔣月公主……炎思衡……
這兩個名字,像兩條原本永不相交的河流,此刻卻在他的腦海裡瘋狂奔湧、撞擊,掀起滔天巨浪!
那個記憶中明媚皓齒、聰慧果決、曾讓他少年情懷暗自傾慕的帝國明珠,竟然……竟然流落北明,嫁給了自己的宿敵,甚至還生下了一個兒子——炎思衡?!
而那個在戰場上讓他損兵折將、又忍不住心生驚歎的頑強對手,那個如同瘋魔般在金蘭城頭死戰不退的北明統帥,體內竟然流淌著一半帝國的皇室血脈?是先帝的外孫?!
荒謬!離奇!難以置信!
卻又……絲絲入扣地解釋了他那份超乎尋常的堅韌與才華從何而來。
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在薛嶽胸中翻騰。
是得知公主早已香消玉殞的巨大悲慟和空落?是對那段塵封往事的悵然若失?是對炎思衡身份的震驚與恍然?還是對帝國皇室內部那肮臟傾軋的冰冷憤怒?
種種情緒交織、撕扯,幾乎要將他一貫冰封的理智撕裂。
他轉過身,聲音中帶著被強行壓製後的沙啞,“法孝直!你可知道,單憑你剛剛所說的——構陷先皇、非議當今陛下生父——就足以讓你被淩遲處死,株連九族!”
法孝直又劇烈地咳嗽起來,用一塊臟汙的手帕捂住嘴,好半天才緩過氣,手帕上赫然染上一抹刺眼的暗紅。
他渾濁的眼睛裡,沒有絲毫恐懼,隻有帶著悲憫的嘲諷:“株連九族?嗬嗬……薛嶽,我的九族,早在二十九年前瀾滄江畔的那場‘意外’之後,就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不過是跟著我這把老骨頭,在這金蘭城裡等死罷了。”
他喘息著,倚著木杖,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今晚冒死前來,不是來向你求證什麼,更不是來祈求寬恕。我隻是來告訴你一個事實——炎思衡,是公主殿下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是你薛嶽曾經發誓效忠、甚至傾心戀慕過的那個女人的兒子!”
“現在,他就在那座城裡!油儘燈枯,重傷瀕死!外麵是你數萬帝國大軍重重圍困!而你,薛嶽!帝國雙璧之一,東南特轄區的擎天巨柱!你要怎麼做?”
“是秉承你對帝國的‘忠誠’,繼續進攻,用公主殿下唯一子嗣的鮮血和頭顱,去鋪就你加官進爵的道路?還是……念在昔日一絲舊情,看在殿下那點微薄的血脈情分上,給他,也給追隨他至此、流乾了血的數千將士,留一條……活路?”
“活路?”薛嶽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但那弧度裡沒有半分笑意,隻有無儘的譏諷和幾分難以察覺的動搖,“法孝直,你也是曆經兩朝風雨的老人了,怎會說出這麼天真的話?”
他一揮手,指向沙盤上代表帝國疆域的版圖:“就算我薛嶽此刻心生憐憫,想放他一馬!但你以為,他還有路可退嗎?告訴你!就在十天前!北明二皇子劉武率領的北方集團軍,在武陽關下中了帝國北方軍團的埋伏,全軍覆沒!劉武本人戰死!首級已被傳檄四方!”
法孝直枯槁的身體猛地一顫,眼中閃過難以置信的驚駭。
薛嶽的話卻如同冰冷的刀鋒,繼續無情地切割下來:“劉昂的中央集團軍,也被死死釘在固陽關前,陷入重圍,敗亡隻是時間問題!北明精銳,至此已損失殆儘!”
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仿佛要看清法孝直臉上每一絲絕望的表情:“按照我對北明朝堂那點了解,經此一役,北明的皇帝怕是就要傳給那個一直躲在後方、與炎思衡素有舊怨的二皇子劉文了!”
“你告訴我!”薛嶽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一個剛剛登基、內部不穩的新帝,一個與前線主帥隔閡極深、甚至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新帝!他會不會、又能不能,派出寶貴的兵力,遠赴千裡,來救你們這支早已陷入死地、敗局已定的孤軍?!”
“投降帝國,是他眼下……唯一的生路!”薛嶽斬釘截鐵,做出了冰冷的判決,“看在公主的份上,我可向陛下陳情,保他性命無憂,甚至可得一閒職,富貴餘生!這,已經是我能給出的最大仁慈!”
帳內再次陷入死寂。
法孝直低著頭,花白的頭發在燈火下微微顫抖,仿佛被這接連的噩耗和薛嶽冷酷的分析徹底擊垮了。
許久,許久。
就在薛嶽以為他已經絕望認命之時,一聲低沉卻異常清晰的冷笑,從法孝直的喉嚨裡擠了出來。
“嗬……嗬嗬……投降帝國?富貴餘生?”法孝直緩緩抬起頭,那張布滿病容和皺紋的臉上,此刻卻綻放出一種近乎瘋狂和譏誚的光芒,“薛嶽啊薛嶽!你是在侮辱公主殿下的血脈?還是在侮辱你薛嶽自己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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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薛嶽眉頭緊鎖。
“誰告訴你,我們的少將軍……沒有退路了?”法孝直的聲音再次變得銳利,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爆射出與他病體完全不符的精光,“誰說我們一定要向你和帝國搖尾乞憐,才能苟活?!”
薛嶽一怔,隨即嗤笑出聲:“難道不是嗎?金蘭已經是一片死地,北明的援軍斷絕!除非他能插上翅膀,飛出這羅越行省!否則,不是戰死,就是投降!哪來的第三條路?!”
“有!”法孝直斬釘截鐵,他用木杖重重一頓地麵,發出“篤”的一聲悶響,仿佛用儘了全身的力氣,“隻要你薛嶽!肯高抬貴手,放我們這些殘兵敗將一條生路!讓我們返回北島!”
“北島?”薛嶽先是一愣,隨即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謬的笑話,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北島?那個孤懸海外、蠻荒未開的破落島嶼?法孝直!你是病糊塗了,還是失心瘋了?!就算我放你們過去,憑那彈丸之地、匱乏資源,你們拿什麼立足?拿什麼翻盤?癡人說夢!”
他的笑聲充滿了不屑和嘲諷。
然而,法孝直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玩笑的神色,隻有一種近乎偏執的篤定和狂熱。
“薛嶽!你太小看我家少將軍了!你也太小看他身邊彙聚的力量了!”法孝直的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卻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我家少將軍,有經天緯地之才!是不世出之雄主!麾下更是人才濟濟!”
“除了我和田元浩、沮廣平這幾個前朝的老骨頭誓死相隨,文有被譽為‘王佐之才’的荀文若,運籌帷幄,決勝千裡!武有張文遠這等萬軍辟易、一將難求的絕世帥才,可擎天保駕,開拓疆土!”
“隻要有一個穩固的後方,一塊能讓我們休養生息的根基之地!假以時日,”法孝直的目光灼灼,仿佛已經看到了遙遠的未來,“不要說是稱霸一方,割據自立!就是一統天下,掃清寰宇,再造乾坤,也不是不可能!”
這番石破天驚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薛嶽的耳邊!
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瞳孔急劇收縮。
王佐之才荀文若?絕世帥才張文遠?